7月11日晚7時許，北京藍色港灣購物中心，26歲的盛玉婷和牽著一只白色小狗的男子碰面，計時開始。當晚，她的工作內容是陪同這名“90后”客戶吃飯、遛狗及聊天。
盛玉婷將自己比作一臺“時間販賣機”。自6月中旬，她以一小時100元的價格向陌生人有償提供陪伴服務，現(xiàn)已完成近30單，包括線上陪聊，線下陪吃飯、陪逛街、陪遛狗、陪去清吧小酌、陪看電影、陪逛美術館、陪按摩、陪探店露營咖啡館、陪去醫(yī)院取報告等。
她會跟每一個客戶強調，拒絕黃賭毒，不涉及違法行為或灰色地帶，“純綠色”。服務過程中，她的身份定位是：以朋友的角色提供情緒價值。
計算機信息管理大專畢業(yè)后，盛玉婷從事過銷售、電競主播、私人飛機運營等工作，后因意外腿傷辭職。她將“陪伴服務”視作待業(yè)期的過渡職業(yè)，可以隨心情自由接單，在保障基本生活收入的同時，亦可打破社交壁壘、廣交朋友，見識社會的多元化及人性的多樣性。
有專家表示，陪玩、陪游、陪診等“陪伴服務”正在成為一種新型就業(yè)方式，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嘗試量化自己的私人時間，全職或兼職為陌生人提供精準陪伴。
據(jù)國金證券2019年的“單身經(jīng)濟系列報告”，“2025年左右，陪伴經(jīng)濟的市場規(guī)模有可能達到現(xiàn)在直播的市場規(guī)模，即400億—500億元之間。”
陪伴服務的風險亦受到關注。有媒體指出，陪伴服務缺乏明確的規(guī)范與標準，容易滋生灰色地帶，存在服務內容與責任難界定、維權難等現(xiàn)象，相關部門需要從公眾對陪伴服務的需求出發(fā)，通過法律法規(guī)，進一步明晰服務標準，加強對陪伴人員監(jiān)管，規(guī)范行業(yè)的發(fā)展。
有趣、自由、隨性
早在2017年，尚在武漢上大學的盛玉婷便兼職做過一段時間的“陪玩搭子”，以60元的時薪收費，最終攢了一筆去香港旅游的費用。
她自覺“陪玩搭子”的想法很超前。“那時候某App平臺上發(fā)布的靈活賺外快的方式主要還是代購、跑腿、美甲上門。”不伸手向父母要錢，吃喝玩樂之際還有進賬，且能夠傳遞快樂能量給陌生人，這份工作帶給她不淺的愉悅感。
步入社會后，她換過好幾份工作。不變的是，加班、“996工作制”總是常態(tài)。去年秋天，她因意外腿傷，辭職在家休養(yǎng)。今年5月底，她來北京找好友玩耍敘舊，計劃在北京待一個半月。但工作日好友要上班，她只好自己打發(fā)時間。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6月中旬，她決定重做“陪玩搭子”，開始嘗試在某社交平臺發(fā)布個人照片和文字，簡述技能、優(yōu)勢和服務范圍，“三觀三商均在線，能給你提供很好的情緒價值。純綠色搭子。”
25歲的北京姑娘王鑫爽今年4月開始，在某網(wǎng)絡平臺上接單做“陪游”。王鑫爽說，她不喜循規(guī)蹈矩、按部就班的上班生活，也無心卷入辦公室里復雜傷腦的職場關系，“陪游”工作的最大魔力在于“有趣、自由、隨性”。性格外向的她熱衷于與外地游客談天說地，也樂于將家鄉(xiāng)的各種美好不遺余力地分享給遠道而來的人，不想讓他們花“冤枉錢”。
她坦言，金融專業(yè)專科畢業(yè)后，陪游是她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份全職工作。選擇這份工作并不是迫于生活壓力，“干陪游，單純就是喜歡，喜歡和人交朋友。”
1994年出生的任宇于今年5月進入陪游行業(yè)。因此前的工作需要調往外地，任宇不想離開家鄉(xiāng)重慶，不久后便離職了。
任宇認為，報旅行團和找當?shù)厝藥е阃娴母杏X是不一樣的，旅行團的節(jié)奏比較緊湊，時間也較趕，但陪游會更加輕松自在，行程的自主性也更強。有的客人主要想品嘗重慶美食，有的客人則想領略重慶本土風光、體驗巴渝文化，“會根據(jù)游客的需求來定制他們更想要的行程。”
任宇通常會把行程安排得稍微松散一點，力薦景點也和多數(shù)人的選擇相同，洪崖洞的夜景和南濱路的江景是第一順位，其他的就依照客戶的意愿。他不喜歡帶客人去“網(wǎng)紅店”，更愿意推薦當?shù)赜锌诮员幕疱伒旰托〕缘辍?/p>
陪同游客穿行在山城重慶，每天他的微信步數(shù)都是兩萬起步。盡管晚上回家后累得直不起腰，但他覺得這份工作還是很對自己胃口的。
沒有領導，沒有績效，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這是他最為享受的一種狀態(tài)。
陪診：實實在在的幫助
陪診亦是販賣時間的一種方式，但相較服務場域較廣的“玩”和“游”，“診”字將陪伴的目的地限定在了醫(yī)療機構。
在31歲的成都陪診師趙剛看來，陪診的入門門檻雖低，給客戶帶來的幫助卻是實實在在的。
趙剛的初衷本是從事健康管理、慢病管理。但簡單試水后，效果不好。“而做陪診的門檻比較低，風險也低，幾乎不會失敗。同時也可以累積客戶群體，為未來的發(fā)展方向做好鋪墊。”去年8月，已在上海做了5年IT咨詢的他轉戰(zhàn)新賽道，在成都啟動了屬于自己的陪診事業(yè)。
從接到客戶開始計時，4個小時的陪診客單價為258元，全天為436元，全麻胃腸鏡（按4小時算）的陪診客單價為186元，時間超出部分按2.5元一分鐘收費。“超出太多不劃算的，就按劃算的套餐計費。”
趙剛的客戶群體主要是45歲以上的中老年人。趙剛提及，較之疾病高發(fā)、訂單量較多的冬季，近期訂單量趨于平緩，每個月僅有10余單。
陪診前一天，趙剛會同客戶再次確認時間和地點，提醒翌日帶好證件和相關報告，若是胃腸鏡項目會再三叮囑事前禁止進食。抵達醫(yī)院后，簽到、協(xié)助跟醫(yī)生溝通、協(xié)助繳費、取報告、取藥、記下醫(yī)囑同步給家屬等工作內容均是陪診的業(yè)務范圍。
陪同客戶安全返家后，趙剛還會將包含診治情況、用藥指南、下次復診時間等信息的陪診總結及時反饋給客戶。“有時候，下單者和接受服務者不是同一人。這種情況就要同時發(fā)給兩個人。”
近一年來，一個遠在美國的女子已為獨居在成都的母親相繼下了10單，訴求包含問診看病、打疫苗、檢查牙齒等。每一次行程結束后，女兒和母親皆會收到陪診反饋。
今年春節(jié)后，一個三十出頭、在某IT公司工作的男子找到趙剛，稱自己體重驟降，希望他能陪同自己去醫(yī)院看病。該男子表示，自己對就醫(yī)向來很恐懼，不敢一個人進醫(yī)院。
到了醫(yī)院，驗血報告一出，醫(yī)生說這是酮癥酸中毒，情況嚴重，要求他立即住院治療?？稍撃凶舆€是堅持要走，不愿意待在醫(yī)院。當著醫(yī)生面，趙剛開口勸說客戶留下，心理學碩士畢業(yè)的趙剛清楚，客戶此時處在非冷靜狀態(tài)，“會有本能抗拒。”
前段時間，該客戶告訴趙剛，現(xiàn)在已經(jīng)從鬼門關出來，治療好了。他惦念著趙剛當時的極力勸說和幫助。
大多數(shù)客戶都愿意在陪診過程中主動同陪診師擺龍門陣，嘮家常。在趙剛看來，陪診對客戶帶來的幫助不僅是表面上的接送、攙扶、跑腿等，更多的時候，還輸出了心理支撐和情緒安撫。
“在等待的時候跟老哥聊了很多，也不緊張了，然后從手術室出來，老哥主動過來扶我，并且主動向護士詢問術后注意事項。”去年初冬，趙剛陪診的一個“95后”客戶做完男科小手術后，在某平臺默默留言，“這個真的細心，比那些陪同的家人都細心。”
趙剛將這條評論細細看了好久，他沒想到對方會認認真真寫那么多字的評價，并留意到許多服務細節(jié)。字字暖心，他感覺自己確實為客戶提供了實實在在的幫助，“比起心理咨詢，陪診服務確實更容易被量化”。
在醫(yī)院，趙剛會佩戴“陪診顧問”的胸牌，以亮明身份。他解釋，這是出于規(guī)避風險、保護自己的目的，“比如陪同去做手術，醫(yī)生在讓簽字時，可以明確知道我們的身份不是家屬。降低了解釋成本。”
“游戲規(guī)則”
上述從業(yè)者坦言，作為一種新的就業(yè)形式，一些人對陪伴服務型工作存在誤解，有的甚至戴著“有色眼鏡”。
在盛玉婷發(fā)布的一條征集“陪玩搭子”的帖子下方，有人評論，“就是吃飯出去玩都得給你出錢，最后還得一小時給你100？”“不強求的，這是個人的選擇。”盛玉婷如此回復。
截至目前，通過該平臺添加盛玉婷微信的有100余人，大多數(shù)人在再次確認她的服務范圍后便杳無音信。走到下單這一步的僅有20余人。
于她而言，這是一個雙向選擇。通過初步的線上溝通，便能篩選掉動機不純、素質較低、話不投機的陌生人，“有的還提出要看我的素顏照。”
盛玉婷直言，她從不懷疑一些客戶肯定抱有未明說出來的目的，但她會盡最大能力控制走向，確保自己始終處在安全狀態(tài)。一般而言，設置消費門檻以及明確提供的服務范圍，可以率先篩選走一批動機不純的人。
“拒絕黃賭毒，包含牽手、擁抱在內的肢體接觸也不行。”盛玉婷認為，自己既然設定了游戲規(guī)則，同意付費見面的應該也是愿意尊重規(guī)則的人。
不過，依然存在抱有僥幸心理進而挑戰(zhàn)游戲規(guī)則的人。盛玉婷線下接觸的20余名客戶中，有3個男子曾越界試探，有的體現(xiàn)在言語中，有的則直接表現(xiàn)在行為上。
盛玉婷說，前不久，一個玩古玩的40多歲男子見面時摟住了她的腰，她忍住沒翻臉，起身從另一側繞開。“跟你出來是信任你，希望你尊重我。”
還有男客戶提出讓她陪同去北京周邊游玩兩天，盛玉婷回復：一個人一個房間就可以。對于“油鹽不進”的客戶，她會重申，“我能做的和我不能做的都直白告訴你了。你想要的我給不了你，專業(yè)的人做專業(yè)的事。”
在北京做“陪玩搭子”的近一個月，盛玉婷慶幸自己見識了人性的多樣性。
她的帖子下方時不時會有質疑其業(yè)務“非純綠色”、打擦邊球、涉及軟色情的聲音。對此，盛玉婷表示，清者自清。
北京陪游王鑫爽偶爾也會收到類似的留言，“什么都陪嗎？”“導游全陪，不懂上網(wǎng)查去。”她忍不住回擊。
盛玉婷堅信，每一份工作都有價值所在，“我能給別人帶來好的情緒價值就是我的工作內容。”
6月中旬，盛玉婷的首單客戶在帖子下方回復質疑評論，表示確實是“純綠色”，無任何身體接觸，只是聊天。“我圈子小，認識的女生不多，能有人陪幾個小時吃飯、聊天、喝酒什么的挺劃算的。對我來說，開心就好。最后，小姐姐確實漂亮也很善談，沒必要抱有惡意，上班賺錢不也是用時間換收入嗎？”
陌生“搭子”的信任和溫暖
每一次出門前，盛玉婷都會花半小時認真化妝，以最佳狀態(tài)示人。
這是尊重客戶的體現(xiàn)，她希望對得起對方支付的時間。
7月11日晚，北京朝陽區(qū)藍色港灣購物中心，她的第26單客戶方小偉將晚餐地點選在了一家人均消費300余元的烤鴨餐廳。因客人帶了狗，只能在室外用餐。
方小偉今年29歲，在西城區(qū)某金融國企上班，工作日下班歸家的夜晚，會花一個多小時遛狗、散步。
兩人邊吃邊聊，話題從狗的品種聊到海島旅游，北京好吃的餐廳、好玩的地方，再聊到炒股、投資。
交談留白階段，盛玉婷會主動尋找話題，竭力不讓話掉在地上。她告訴記者，“陪伴搭子”說到底就是提供情緒價值，讓客戶開心，“所以要努力做到專業(yè)。”
餐桌對面的方小偉透露，這是他第二次付費找“陪玩搭子”。作為付費購買陪伴服務的人，他也好奇盛玉婷的其他陪伴對象。
盛玉婷總結，不尊重人的還是占極少數(shù)。大多數(shù)客戶素質都較高，懂得互相尊重，雖說她才是提供服務的人，但幾乎所有的客戶都會像方小偉一樣詢問她喜歡吃什么，有無忌口，點餐也會深度參考她的意見。有三分之一的客戶甚至還會主動提出送她回家。
26單中，僅有一單是女性客戶。那是一位30多歲的職場女性，請她到KTV陪形單影只的自己唱了3個小時的歌。
男客戶則以留學生、理工男居多，多性格內斂，幾乎都是第一次購買“陪伴搭子”服務。
他們的年齡跨度從“00后”到“70后”。她的記憶標簽為：四大行員工，陪去醫(yī)院取報告；97年生人，在美國從事輔助生殖醫(yī)療，向自己介紹凍卵技術；清華研究生，預測股票漲跌；做船舶配件，來出差，讓她陪購，逛街沒買到合適的衣服；做VR眼鏡的；做航空廣告的；“00后”，在美國讀博士的“暖男”；在加拿大做風投的成功人士……
提及有一單，盛玉婷笑出了聲。一個在外企做審計的男子，請她陪同自己吃涮肉，稱身邊的人都喜歡吃燒烤，沒人陪他吃涮肉。他自稱“社畜”，向她津津樂道自己每天如何“摸魚”，并跟她解釋為何將見面時間約在晚上8點半，“因為晚上8點之后打車可以報銷。”
掙得最多的一單，是陪同一個來北京游玩的同齡男子去環(huán)球影城，10個小時掙了1000元。為了讓客戶玩得盡興，她做攻略到凌晨4點，入園后主動提出給客戶拍照，想讓對方覺得“物有所值”。
最讓她開心的一單，是陪同一個同齡男子去電玩城抓玩偶娃娃，一個多小時就抓了一輛購物車都放不下的娃娃。他只拿了一個走，余下的全都送給了她。
盛玉婷記得，剛見面時，這名客戶還不太自信，頭微低，不敢直視她。很快，她便打開了他的話匣子。他聊起了在異國的生活經(jīng)歷，講得眉飛色舞，舉手投足更加自信了。
任宇自認也算跟人聊得來，“在游玩途中跟客戶多聊聊天，讓大家能夠在這個旅程中感覺到更快樂了，也算是提供一些情緒價值吧。”
陪游之初，在吃飯方面，任宇最開始設想的是將客人帶到推薦的餐廳，客人按照需求點菜，他自己則是在附近找一個快餐店解決伙食。
然而后來，大部分的客人都會邀請他一起吃飯，這一“不見外的點”讓他甚覺暖心。
在盛玉婷看來，每一個客戶都在助她打開一扇遠眺前方的窗，一些“過來人”的思維方式，有趣的人生閱歷或多或少都教會她一些東西。“如果不是這份工作，一些優(yōu)秀有趣的人我可能永遠也接觸不到。”
在某種意義上，她頻繁打破社交壁壘，聽到一些付費都聽不到的“精華課程”?？蛻舴炊€付費講給她聽，她認為自己賺大了。真正寶貴的東西都是在量化之外。
許多客人都將她視為社交圈子外安全可靠的傾訴對象，樂于將心中的隱秘角落袒露給她這個陌生人瞧一瞧。她很珍視這些真誠輸出的孤單心事。
與此同時，陪伴服務的風險亦受到關注。據(jù)人民網(wǎng)輿情數(shù)據(jù)中心《網(wǎng)絡輿情》研究，陪伴服務缺乏明確的規(guī)范與標準，容易滋生灰色地帶，存在服務內容與責任難界定、維權難等現(xiàn)象，如何監(jiān)管成為一大難題。
上述期刊提及，陪伴經(jīng)濟是當前社會結構催生的全新需求，是一片商業(yè)藍海，而且具備一定的社會價值，需要進一步引導陪伴經(jīng)濟良性發(fā)展。相關部門需要從公眾對陪伴服務的需求出發(fā)，通過法律法規(guī)，進一步明晰服務標準，加強對陪伴人員監(jiān)管，規(guī)范行業(yè)的發(fā)展?；ヂ?lián)網(wǎng)平臺也應壓實平臺主體責任，劃定陪伴服務的內容、隱私保護等邊界與紅線，加強對服務提供方資質的審核把關，并對違規(guī)服務行為及時進行懲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