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十年了
我一直熱切地守候著這片夢的土地
守候著山崖、沙坡和青草沒膝的塄坎
一個駕起犁牛,騎著毛驢的青年
頭戴草帽,沿一道山徑遠(yuǎn)去
我尋找著
要重新進(jìn)入那片田野的入口
好讓我漂泊無依的夢
從那新發(fā)現(xiàn)的入口歸去
其實,我始終圍繞著童年的家園
沿著那莊廓的墻根轉(zhuǎn)悠
門前山梁上吹來的微風(fēng)
從我心口向金黃的油菜地拂開漣漪
房后沙坡里啁啁鳴叫的山雉
在我夢的深處始終啼鳴
冬天厚厚的雪中用竹篩捕鳥
夏天長長的蟬吟里我放牧一群星星
我夢中回到了
永遠(yuǎn)也回不去的山鄉(xiāng)田野
2
山巖上有一口深深的洞
最容易貯藏小鳥的飛翔和燕鳴
還有銜枝壘巢的飛鷹
也很容易讓我們小小的心靈親近
長長的鳥鳴斷了,只有藍(lán)天白云
躺在離天最近的山峰
一只潔白的小羊羔,咩咩連聲
安詳?shù)嘏P在我破舊的衣襟上
三石壘灶,山泉水汩汩淙淙
一縷頑皮的炊煙升起在大山之頂
燒烤青麥,燒烤豌豆洋芋
貧瘠的童年卻有無限的歡欣
沉默的石頭。起伏的綠濤
終古不變的炎炎烈日。流汗的面孔
山腳小河水聲在風(fēng)中斷續(xù)
但我已干涸的靈魂無法濕潤
3
我睜開眼睛時那面山坡就在我眼前
春天赭色的蕨麻,潔白的螺絲菜
夏天蹦跳的螞蚱,碧綠的莊稼
秋天金黃的黑刺果,鮮紅的野草莓
冬天雪中的斑鳩,飛翔的野鴿子
我睜開眼睛之前
就與我的生命合為一體
那柄小小的手鏟
鏟出了多少童年的樂趣啊
蕨麻和野螺絲菜的味道還在喉嚨潤甜
碧綠的麥苗在心間起伏
云雀的鳴叫在耳邊繚繞
在雪地支起竹篩捕捉童年的歡樂
在冬天的刺叢中追逐斑鳩
酸酸甜甜、紅紅綠綠的童年啊
始終還在夢中纏繞
我睜開眼睛便是鋼筋水泥
耳邊機(jī)械轟鳴,看不清人的面容
我想把那面山坡植入水泥鋼筋
但我已失去了根啊
找不到移植的路徑
4
誰要挖掘大山的主根
必須透視巖石的內(nèi)心
還有在山里刨食的農(nóng)人和
山崖上蹲踞的飛鷹
我的父輩都那么艱辛,但從不訴苦
對于莊稼對于饑餓對于雨雪
他們有山巖一樣的風(fēng)度
坦然承受風(fēng)吹雨淋
自然變換秋枯春榮
在時間激流里像山一樣聳立
為在生活前綻露微笑,從春到秋
整天整天地低著頭,汗泫涔涔
那沉重的呼吸像夯砣擊打土地
滾熱的血漲紅了土地的面容
而他們有時也神采飛揚(yáng)
抬起低垂的眼瞼,揚(yáng)起粗壯的手臂
他們以低劣的白酒澆紅那些民間小調(diào)
把農(nóng)家小院演繹為熱鬧的社火
聲嘶力竭地叫喊吐出久藏心中的愁悶
當(dāng)我經(jīng)過冬天的夜晚
走向雪的飛翔風(fēng)的凌厲
我常常以這個溫暖的冬濡沫生命
他們用泥土擦亮眼睛透視靈魂
用泥土淘洗被污染的生命
當(dāng)犁鏵劃開地球黢黑的表層
他們就看到了巖石的內(nèi)心
當(dāng)我經(jīng)過許多風(fēng)景優(yōu)美的山川
尚未從賞心悅目中清醒時
我就看見了母親孤獨等待的眼神
我就聞到了洋芋的香味和炊煙的溫馨
我在花香四溢的路燈下乘涼
燈光斑斕的城市填充了我的虛空
可時間并沒有終止
泥土般的靈魂與大山厚重的投影
重合交融
嵌在山巖的那些熟悉的面孔
與我的足跡,與高山之巔的飛鷹
合而為一,壓迫著我敏感的神經(jīng)
幼年的同伴
蒼老的面容和母親的呼叫聲
夜夜,夜夜,像一把刀剝割著我的殘夢
5
夜晚的風(fēng),把那小溪的喧響
傳得很野很遠(yuǎn)
這喧響挾帶著狗吠和孩子的哭喊
夾雜著夜鳥的啼鳴和山鼠的流竄
在靜靜的燈光里一一涌現(xiàn)
我從小就熟悉這大山的聲音
像熟悉母親的眼神
羊的尖咩,牛的慢哞,馬的嘶鳴
還有長長的吆喝在山彎彎里回旋
偶爾遠(yuǎn)處公路上汽車鳴號馬鈴叮當(dāng)
滿山遍野禾苗閃閃
花兒在陽光里
悠悠顫顫
后來這些聲音是一駕遠(yuǎn)去的牛車
載著我的少年,載著山鄉(xiāng)。我的空間
聳起了水泥和鋼筋拼砌的立柜
直上云端
我盡力從書堆里、從電視電腦中尋找
家畜、野鳥和溪水潺潺
大山的聲音離開了我
好像我從未聽過這親切的呼喚
早晨我鉆進(jìn)水泥掩體
夜晚又習(xí)慣于霓虹的斑斕
只是夢中無端出沒在少年的大山
讓清清的溪水
濯洗我被俗世熏黑的心肝
6
夜晚,那道驚心的閃電
從我腳下竄出騰越而起
把一柄血劍刺入天空
又從遠(yuǎn)處的山坡一閃
劈開厚重烏暗的濃云
我就站在小小的木屋前
閃耀的電光照亮了雨的切面
沿風(fēng)的方向莊稼波濤涌動
紅色山崖上水光一閃即逝
凸出的巖石上沉默著一只鷹
7
我熟悉的那面紅色山巖已經(jīng)蒼老
而我仍在巖下的小溪邊徘徊
赤著雙腳,揀起薄片的石塊
沿著水流的方向打著漂石
犁鏵已生銹了
溪邊吃水的老牛仍在悲哀
山巖上的飛鳥正在筑巢
河邊小樹晾曬的衣物迎風(fēng)飄擺
那時還沒有遮蓋我心中的云霾
我不決定留下什么,也沒有什么等待
只感覺山谷太古老了
已經(jīng)托不起少年飛翔的胸懷
我至今也沒弄明白我是誰
只是我常常在小溪邊發(fā)呆
偶爾想起生活還是發(fā)霉的山巖
只好等候太陽燦爛時翻曬
唉!一聲嘆息發(fā)自夢外
我知道那頭老牛正在悲哀
8
我們的靈魂已被包圍
四周全是鋼筋水泥
黑夜里閃爍霓虹
一種單調(diào)枯燥的鋼鐵電力的轟響
在我們心靈深處高低長短交替
像我們的生活那樣
使我們的行為無法一致
從堅硬的水泥叢中探出頭來
我覺得一些行為是那樣新奇
從綠草地鏟除樹根植入鋼筋
從清水河撈出沙子拌成水泥
我們的房子、禽舍和畜棚
撐起幾千年的歷史
我們的愛情婚姻家庭和
山坡上的牛羊與千年前不差毫厘
窯洞從一開始就成了難以理解的啞謎
我們的孩子從哪里出生
會不會長成樓頂?shù)幕ㄖ?/p>
已不再是可討論的話題
我們的靈魂被包圍了
四周全是水泥
高高低低的盆景和燈飾
當(dāng)我們在假日走進(jìn)那些熟悉的
水韻山勢
在早晨清亮的露珠上自由呼吸
落日的余暉里
豎立在河邊草地上閃光的摩天輪
已無法理解童年家園的秘密
9
夢中常常襲來泥土的芬芳
在寒風(fēng)吼叫的夜間
在睡眼蒙眬的午后
那道火紅的山巖
化為飛翔的翅膀,拍打著
灰色的水泥、假山和彩色燈光
那面沉重的山坡
變成云的形狀
在城市的頭頂游蕩
卻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這些奇怪的夢
來自母親對那方菜地的向往
來自孩童時代山中的月亮
10
三面斷墻,兩口窯洞,一院廢棄的時光
往山里去,沿盤旋而上的公路
同樣的鏡頭定格在坡坡梁梁
倒頹的房屋,銹蝕的門框
房頂?shù)妮锊菥G中泛黃
一座玻璃閃光的院落四四方方
紅色的房頂,雪白的院墻
鍋形電視接收器在山風(fēng)中放射光芒
往山里去,沿盤旋而上的山路
同樣的風(fēng)景一再出現(xiàn)
直到城市邊緣,到高樓聳立的近旁
在衰敗與新生之間接合我的思緒
行走,叫喊,飲水,睡眠
讓我矛盾糾葛深沉莫測的大山
終究還是給了我無限寧靜的回歸感
我站在這熟悉的家園
破敗寥落讓我傷心
我好像看到了被拋棄的母親
在風(fēng)中飄著灰白的頭發(fā)
兒子卻在高樓里舉杯滿面春風(fēng)
我不想尋找傷感的原因
城市是一個巨大的黑洞
已吞噬了我的童年
城市是一枚燃燒的火球
已焚化了我芳草萋美的家鄉(xiāng)
11
我只是執(zhí)著向不可知的時空里沉溺
我腦海中從沒有一個可解析的詞語
從初夏反復(fù)查看的櫻桃仍是青果
落霜的鳥語已略含苦澀
上山的每一步都有坡度
流水的每一聲都是歡歌
那捧在掌心的羽毛已隨風(fēng)飄蕩
暗淡的天空模糊了飛鳥的翅膀
那頭老牛仍在田邊踱步
貧瘠的山地在荒草里瑟縮
掬一抷黑土隨風(fēng)揚(yáng)起
那塊石頭已向破敗的院墻內(nèi)沉落
12
扶犁,馱糞,背灰
小小的山灣已盛不下溝壑縱橫的勞累
冬日的陽光曝曬我皸裂的赤腳
盛夏的蟲吟染綠麥笛的清韻
結(jié)滿硬繭的大手
不相信多施肥會生長旺盛
鍍亮巖石的陽光
不相信滲入黑土的汗粒會變黃金
溪水邊,山巖下,灌木叢中
夢想扇動著佝僂的翅膀
看著長大又縮小的身影
被山的皺褶掩蓋
另一邊樹葉中又有圓圓的眼睛
探望深邃的星空
過慣的生活
至今還在耐心地等待
那些孤獨地對著大山唱歌的人
回音一浪一浪旋沒在塵土中心
他們不希望享受音樂的噴泉和
器材健身
在睡眠之外,只求塵埃般微小的寧靜
13
我要來了,我?guī)砦业暮⒆?/p>
在那鋼筋水泥叢林里出生的孩子
當(dāng)那天碌碡驟停,叉揚(yáng)輪飛
木锨斜倚在麥堆肩上,老馬打著響鼻
汗水在臉上刻出深深淺淺的山脈
和善的眼睛打量著麥堆
溫潤的麥粒一語不發(fā)
麥場帶有爺爺?shù)捏w溫
碌碡鏨刻著父親的手印
草堆里閃著頑皮的星星
這一切都是青山綠水的韻致
對于那些懂得感恩的靈魂
我來了,還債的日子已然臨近
既然已經(jīng)忘記麥場的歷史
無人讀懂站在麥堆旁邊的眼神
就把孩子帶來,就讓孩子學(xué)習(xí)
麥子怎樣在春天里發(fā)芽
在夏天里灌漿秋天里結(jié)出飽滿的籽粒
14
縷縷炊煙的大樹已在我靈魂深處生根
家鄉(xiāng)的天空童年的親昵在夢中閃爍
在夢的紅崖上飄蕩的山歌邊緣
家只留給我遠(yuǎn)去的背影
從酒曲旋律末端殘存的音符
我用聽神經(jīng)挽留你
從老生哭腔的淚痕中
我伸出雙手擁抱你,我雙手上只有
長長的胡須里抖落的一嘟嚕一嘟嚕的往事
我不再認(rèn)識那排斥我的
裝滿鋼鐵和霓虹的名字
我只清晰地辨認(rèn)蒼術(shù)、油菜花和鴟梟親切地叫喚
我在樓頂?shù)亩迥_、咒罵被鏟車的呼嘯吞沒
除非我穿過彌漫故事的村巷
到達(dá)熱炕
撕扯我心肺的
仍是布滿外祖母前額的皺紋
母親,你嘆息的煤油燈
穿透五十年鄉(xiāng)村鑼鼓的光芒
那是太陽之外的光源,我仍精心收藏
15
在堆滿建筑材料的麥田邊
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看到父親的身影
揚(yáng)起塵土的機(jī)械沒完沒了地轟鳴
果樹閉攏了綠葉的夢想
山腳的神經(jīng)一陣陣收緊
那清淙作響的溪畔,一棵大樹
一點沒感知危險,癡癡發(fā)呆
那曾是誰家的莊廓
在鏟車下灰頭土臉
空洞的窗戶,睜大無可奈何的眼睛
張望著鋼筋水泥遮蔽的天空
發(fā)不出半聲嘆息
墻壁上拆遷的通告蒼白而刺眼
父親端詳子女拍下最后的照片
手里捏一抷老莊廓墻基的泥土
慢慢包起揣進(jìn)懷里
那段黃土夯筑的歷史
被鋼鐵一寸一寸地吞噬
鮮活的歌謠已灌進(jìn)沙子水泥
墻角的金盞花和蜀葵孤獨地爭艷斗芳
秋風(fēng)把麥香和泥土的濕氣送進(jìn)長街
人流、車流和街邊長凳漠然不應(yīng)
再一次當(dāng)作垃圾扔進(jìn)塑料袋
你又一次退回那座空蕩蕩的院落
16
在大山和河流的上空
已經(jīng)很難看到炊煙了
如今年輕人遠(yuǎn)離你的視線
陽光孤獨地諦聽鳥鳴的一串清音
大地散發(fā)幽幽草香
一片油菜鋪開金黃
那是誰,在山間在河灘
肆意洇濡想象的翅膀
在紅紅的山崖下涂抹紅綠白黃
給金黃鑲一粒鳥鳴的邊框
為雪白造一張睡眠的氣窗
替碧綠筑一出傳奇的夢鄉(xiāng)
同艷紅唱一曲季節(jié)的交響:
村莊,我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分割的村莊
不斷被機(jī)械鏗鳴蠶食巖石的身軀
不停自我修復(fù)散發(fā)油黑的土香
背叛,侵蝕,疾風(fēng)在野刺玫發(fā)絲間飄蕩
挺起胸膛心臟隨機(jī)械震顫
彎下腰身命運與土地熔融
深奧的生存啊,時間的刨床
大寒祁祁,凜冽的寒風(fēng)
掠過機(jī)械利爪抽打的土地
被粗糙的繭手與垃圾
一同扔進(jìn)門前的溝壑
紅巖巍巍,阻擋八面來風(fēng)
但對這一切你還是會心微笑
再一次你緊握春天的雙手
當(dāng)太陽又從你的肩頭升起
你洋溢著淙淙流水般赤裸的活力
17
清幽的夜晚,啼鳴的星星
使我赤裸于山風(fēng)山花的氤氳
走過我一生每個夜晚啼鳴的星星
讓你幼小的熟悉的目光諦視
展開一片溫潤的夏夜的羽翼
那兒母親的親吻
能夠融化凝結(jié)在他額頭的
殘冰,點燃山間的饅頭花
滿山遍野的饅頭花啊,由誰養(yǎng)育
到如今還這么風(fēng)風(fēng)火火
以至那些碎小的花瓣成為記憶
成為忘記憂傷獲得自由的恒久命題
我曾經(jīng)愛過
愛一朵刺玫的冷艷
愛那一縷徑直走進(jìn)人心的
麥田的光芒
愛在山間安然信步的村莊
她是總坐在車轅的馭手
駕著我,在披綠戴雪的高山之間起航
我將我的手伸給大山
伸給堅實的山巖
輕柔的流云,云雀銜來的初夏
村莊的天空深邃而湛藍(lán)
我的村莊在涅槃中重生
我永遠(yuǎn)至愛的母親
在門口揚(yáng)起淡藍(lán)的紗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