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代人以及每一類人,都曾有過大體相似的歡樂。當然也有共同的苦難。
在我們的童年,誰沒有玩過尿泥、擺過家家?誰沒有翻過土墻偷摘過他人樹上的青杏子?誰沒有和伙伴們在野地里把土塊燒紅,焐熟一窩焦疤洋芋?誰沒有蹲在小溪邊,看自己用馬蓮草做的水車在溪水里嘟嚕嚕旋轉(zhuǎn)?
玩尿泥、擺家家(青海人叫擺家家私兒),今天的年輕人不懂。就是在野外玩耍時,尿泡尿把泥和好,想捏什么就捏什么。擺家家,用隨手找來或制作的小物件擺放出家庭陳設或別的什么。
我們的童年并不寂寞。
某天,受一旅游公司負責人之邀,我去和他的員工們聊了聊有關(guān)讀書寫作的話題。說起我的年齡,我用一首打油詩作了自我介紹:
記得尿泥擺家家,
而今滿頭飛雪花。
阿芳問我年多少,
五十年前二十八。
說完,全場都笑了。
78歲的我,不太愛感嘆歲月無情。我看歲月其實有情,它給了人們足夠長的時間用來完成自我。再說,潮漲潮落,草青草黃,對誰都公平。
一個不可解的自然現(xiàn)象
十幾年前,為了寫通訊《野性的回歸》,我去大通回族土族自治縣西北部的大山深處,采訪牦牛改良基地。在那里看到了好幾群由野牦牛和家養(yǎng)牦牛繁育的“雜交一代”和“雜交二代”牦牛。
又隔著防護欄,近距離地觀察了那些散養(yǎng)著的野牦牛。它們?nèi)切坌?,用來做雜交父本。
其中一頭正在山坡上覓食的家伙發(fā)現(xiàn)了陌生人,立刻豎起尾巴沖過來。鼻息聲像超重低音,訇訇逼人,奔走的氣勢有如一輛輕型坦克碾壓過來。盡管我知道防護欄足夠結(jié)實安全,還是不由得后退了幾步。
等這個龐然大物平靜下來之時,我的眼球被一種野性之美牢牢攫住,咋看也看不夠了。這么碩大而健壯,又是這么勻稱!既不像犀牛那樣粗笨,也不像河馬那樣丑陋。全身肌肉緊湊結(jié)實,每一部分都被造物主安排得恰到好處。簡直太完美了。
我和牦牛育種專家陸仲麟交談。他的身份是中國科學院蘭州畜牧所所長,研究牦牛改良有20年了。他說,家養(yǎng)牦牛是人類從野牦牛馴化而來的,已經(jīng)有4000多年。但后來情況變化了。你們經(jīng)常去牧區(qū)的人,想必也看到了,家養(yǎng)牦牛退化得很明顯。原因之一是近親繁殖,造成野性基因一點點喪失。形體也不一致,個頭大的大、小的小。有的長著犄角,有的禿頭。毛色也雜了,黑的,白的,黃的,花的,各色都有。關(guān)鍵是,家養(yǎng)牦牛的御寒能力、抗病能力都在下降。每次遭遇大雪災,死亡不少。這說明它們的遺傳基因早就不穩(wěn)定了。而野牦牛就不存在這個問題。我們搞雜交繁育的方向,就是要讓家養(yǎng)牦牛的血液里增加一點原始野性,讓它們重新強壯。
我說:“陸教授,我有個問題不明白。近親繁殖有害,遠親繁殖有利,這是常人都知道的自然規(guī)律,無論動物和人類,都不可能突破。你說家養(yǎng)牦牛退化的原因之一是近親繁殖,那野牦牛一直是在自己的家族里近親繁殖,它們并沒有退化,這是為什么?”
陸仲麟笑了:“這個,我們搞自然科學的也沒找到答案。我只能給你說一句玩笑話:野牦牛近親繁殖,但不退化,這是上帝為了保護這個物種,給予它的豁免權(quán)。不然咱們今天看不到這么強壯的野牦牛了。”
這是個玩笑話,還是真理?我不好判斷。但我看到的事實是,所有野牦牛,都在顯示著遺傳基因的高度穩(wěn)定。至少在形體上是如此:一律大山樣雄壯,一律是鐵黑色體毛,一律有對稱的犄角,一律是“麻嘴、灰眼圈”,一律脊背上有銀色的脊線,一律腹下有整齊的裙毛。
一切可能突破這個“一律”的地方,好像都被神秘的手堵住了。
理 論
沒有理論當然不行。沒有理論,人對客觀事物的認識永遠擺脫不了膚淺、片面和零碎的狀態(tài)。
但理論并不都是有用的。我不清楚在當今社會,究竟有多少從事理論研究的人。耗費寶貴的時間和金錢(當然這個錢是公家出的),在迷宮樣的理論殿堂里兜圈子,用復雜的概念編織出一套一套深奧的理論,把它們兜售出去,或者僅僅用它們來評獎。然后任其長眠在文件夾里。
某年,我在某名校的新聞研修班學習,聽教授們講新聞傳播理論。一次次被他們的專業(yè)知識所折服。好像一下子懂得了過去多少年都沒懂得的道理。
但是等學習結(jié)束,我又發(fā)現(xiàn)這些理論對新聞采寫幾乎沒啥用處。就是把它學通透了,也未必能寫出好新聞。
記得有位教授講,我們所采寫的新聞,嚴格地說并不是新聞。因為無論報紙、電視、廣播或網(wǎng)絡,從采寫素材開始,到制作、傳播出去,總是有時間差,所以不能說是嚴格意義上的新聞了,即使是現(xiàn)場直播,經(jīng)過信號傳遞過程,到受眾眼里或耳朵里,也是有時間差的,所以只能說是準新聞。
我坐在課堂里,做出很恭敬的樣子,聆聽著。心里暗想:這不是廢話嗎?這些所謂的理論有啥意義呢?
也許我的看法只是一孔之見,不能以點帶面。然而嘗一臠乃知全鼎,在汗牛充棟般的理論成果中,有用的貨色到底有多少,庶幾可猜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