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穿過久違的北大校園有種快意,眼前是與燕園墻外一樣的秋日景物,卻顯得格外清爽舒朗。似乎這也暗合我對陸老師一貫的印象。時光倒退回二十年前,那時我是初入北大的碩士研究生,陸老師是校園男神,多少抱著好奇心理我去旁聽過陸老師的電影課。然而那即是我對陸老師的全部認知,直到幾年前,受老友少波所托去采訪陸老師,才第一次與他正式相識。陸老師隔三岔五發(fā)些文章給我,從寫基克拉澤斯玩偶雕像的“吹雙管笛的人”到談波提切利藝術風格的“萬物萌芽滋長”,從觀展感想到畫家藝評。時間久了,我發(fā)現陸老師對“看畫”這件事是極為認真的,而他對藝術的感覺,他在文字里散發(fā)出的真知,他的勤奮,都令我這個“專業(yè)人士”感到汗顏。我認真拜讀,不敢潦草對之。
2019年夏天,陸老師說他要去巴黎參加一個國際會議,問我能否給他找一位當地朋友做博物館導覽。思來想去,這個看似簡單的任務唯有勞動人在希臘的少波才能勝任。之后我就聽到他倆便覽各大博物館,幾個小時長久徘徊于喜愛的名畫之間的趣事。正是在巴黎等待與陸老師會合的時候,少波在蒙帕納斯的旅館里寫下了陸老師這本書的序二“凝視河流的大海”。 當書稿付梓,再去細讀陸老師文字之時,我卻另有一番釋然涌于心頭——好友固然有著各自的華彩,而作者始終有他不疾不徐的文字節(jié)奏。少波的語言雄壯浩瀚,陸老師則常是澗泉清溪,娓娓流溢,情至深處心曠遠;少波的風格里是漫溢的情感,陸老師則是引而不發(fā),點到即止,像是日常路過的一個安靜村莊,又像是大海表面下泛起的微粼?,F實生活中,陸老師溫雅兼之而直接果斷,葆有一以貫之的君子風范,而在文字中,陸老師更像是典型東方人物畫像的微妙疊影,在大面積的明處是色彩清亮的純凈澄澈,在明暗轉折里也有著博斯般洞悉世情的歷練。
《看畫小記》可以被看作是陸老師清談之風的延續(xù),這與他平素的行事作風如出一轍,而在細微之處的評斷又使這樣的平靜超脫出表面的淡然。在《小記》里,每一篇文章的標題都起得絕好,“回到純粹,或混沌的世界”,“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要表現一個事物,先要遠離一個事物”,很能點出文字意趣,同時又直指藝術本心。對于有些畫作,陸老師的感覺似乎比職業(yè)評論家要更敏銳,他對羅斯科抽象繪畫的癡迷、對于羅馬鑲嵌畫的欣賞、對晦澀難懂的中世紀圣像畫的喜愛,皆不是普通人所可以理解的。而對那些所謂藝術史上的大重點,米開朗基羅,拉斐爾,倫勃朗,塞尚,陸老師并沒有繞道而行,反則是知難而上,針對某一處最打動人的特點擇其論之?;蛟S正如陸老師對于羅斯科的評價那樣,有感應力的人“對基本問題的思考是相通的”。
日常狀態(tài)下的陸老師溫和謙雅,但于文字末尾卻常運用感嘆號,可以窺見其內心對藝術的感應是何其激蕩。而他在行文之中更多隱含著藝術的脈絡,個人的覺知,瞬時的觸發(fā),還有獨屬于個人的文字表達。我無法臆測陸老師更多是用電影還是純粹觀者的眼光來看畫,但我們并不能將所謂的九個繆斯抑或電影這樣的現代衍生物分割成為不同的體驗個體。每一件藝術品,不管它是流動還是靜止的,終歸是自然的聲像化約為全新的藝術生命,賦予我們以純然不同的感性知覺。陸老師的文字模糊了藝術間的界限,也模糊了作為評論者必須具有的尖銳立場,讓我想起許久以來自己對于最好的藝術的感受:如非必要不被喚起,而當我念及于你,則是喚醒一處清澤與山澗之間的風景。無所謂主題,只要是我們所愛,皆心有歸處……
《看畫小記》中名作云集,并不能依據目錄去窺探到陸老師更中意哪類作品。而這些被選擇進入《小記》的名作,又無一不符合那句我常盤桓于心中的話:世人皆知你很美,但你仍有奇絕不為人知。在字里行間,讀者盡可以放下清規(guī)戒律,去享受文字帶來的觀畫之美感。即便在我這樣一位美術研究者這里,他的文字同樣具有很強的說服力:不一定是雄辯的文字才是有力的,也不僅是可以被歸類的藝術評論才能被稱之為好的評論。當我們回歸藝術的本真,才可以體察到文字與繪畫、與電影、與任何藝術形式之間的細微共振。
我不想過多引用《看畫小記》中的文字,正如好的畫作與電影,值得人們自己去細細品讀。傅雷曾在評價達芬奇時運用過這樣的文字:清明的理性,美的愛好,溫婉的心情。不惟也不必承負如此完美的評價,但是對于藝術而言,陸老師所追求的理想之境,亦不外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