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李萬華素未謀面,有限的信息交流源自閱讀。起初,在博客讀到其作品,如同開啟一段閱讀序曲,是一些短章或片段,“我仿佛是個,山野的王。我想著或許,果真,我在那些幽僻的地方,做過王。我將手腳散開來,搭著泥土,搭著草色,搭著蜂蝶,并且,搭著花朵的臉頰。”(《世界并非只由一種看法統(tǒng)治》)。“我在這樣的陽光里靜坐,聽到些熱烈的聲息,在寂靜中喧響。我聽出它們最先產(chǎn)生于泥土深處,如同一粒種子的萌生,在幽暗中做些左右沖撞,然后沿著葉脈和松針彈射,并匯集些他物的響動,溪流、山風(fēng)、雞鳴、犬吠、牛羊哞叫。”(《這個世界還有更亂的人》)。這些文字,最平常的詞語與句式,卻產(chǎn)生獨特的效果。沉思的品格,主觀內(nèi)省的精神底蘊,假設(shè)或想象的力度,隱隱可見其現(xiàn)代性寫作的努力方向。讀之,仿佛遇見一位前世的熟人,相知如故。
一晃十余年。
好多年,有兩位“李萬華”在視野中不斷交替出現(xiàn)。一位是以“天風(fēng)”的名字出現(xiàn)在日常里,偶爾以通訊工具交談,話不多,寥寥數(shù)語,質(zhì)樸,低調(diào),有教養(yǎng)。另一位是以“李萬華”的名字,在作品集、期刊雜志和微信公眾號呈現(xiàn)。“天風(fēng)”給我的印象是模糊甚至有點神秘的,我以為那是一位生活在青藏高原深處的男孩,偏于凝思,個性誠樸。這種印象維持了好久,我的閱讀因而不斷處于猜測中,如同她擅長的寫作的假設(shè)。直到《金色河谷》《西風(fēng)消息》的出現(xiàn),我的一些猜測才落到實處。如果《金色河谷》中的行文面目安靜、明朗,略帶熱情,視線偏于外向又暗伏著向上生長的力量,《西風(fēng)消息》的氣息,則像一位看盡滄桑的中年女性,同樣安靜的表達中,萬念釋然如一,如同修行之后獲得“解脫法門”的慧者。這一點,突出地體現(xiàn)在她的作品中,一是散見于期刊的散文《西風(fēng)消息》,一是她獲得第十八屆百花文學(xué)獎散文獎的《丙申年》,兩篇作品,都有仿若“慈航普渡”的讀感。而倘若了解李萬華本人所經(jīng)歷過的時間磨礪,自會明白,她的人與文,如此契合,如此莫逆于心。
迄今沒到過青海,青藏高原之于我,有著土耳其電影《秋天》的風(fēng)景底色和塔瑪拉·科特夫斯卡導(dǎo)演的紀(jì)錄片《蜂蜜之地》的人文想象。青海省的輪廓像一只貓科動物,靜靜地蹲伏在西部遼闊的版圖上,圖片的安靜假象下,人文歷史遠溯秦漢唐宋,各民族宗教信仰由來已久,長江、黃河、瀾滄江三大河流在此同源,青海的“花兒”就像《詩經(jīng)》中的“風(fēng)”,祁連山上,自然萬象斑斕絢麗……這是一片神祇照臨的土地,貧寒又豐饒,壯闊又靈秀。從出生到成長,從兒時到中年,絢爛歸于平實,李萬華像蟄居在山野清風(fēng)中的古隱者,喜歡獨自去曠野走走,吹吹河谷的風(fēng),聽聽鳥聲啁啾,在黃昏觀察一株青楊樹的季節(jié)嬗變,在雪地之上看蒼茫大地,一些大地深處的“消息”,夢境,時間,現(xiàn)代人的困惑與尋找,都在文字間撲面而來。
收錄在這部散文集中的篇章,從《花鳥冊》《山水冊》到《雜畫冊》,貌似自然文學(xué)寫作的外套,內(nèi)里卻珍藏著作者傾心澆灌的精神骨血,通過個體身心在自然懷抱中的“安放”與“對視”,探究人的“存在與時間”。這里,涉及到人的認(rèn)知。認(rèn)識自然難,認(rèn)識同類也難,最難的,還是自我的認(rèn)知。“認(rèn)識你自己”,蘇格拉底的座右銘,道出自我認(rèn)知的困境與重要性。中國古代諸子和西方哲學(xué)語言,都在關(guān)乎“人之存在與認(rèn)知”的精神路途奔走。本書中,作者筆下的那些花草,頭花杜鵑、山桃、龍膽、馬先蒿、香薷、披堿草、補血草開了又謝,謝了還開;青楊樹的葉子綠了又落,落了又長;那些晚來風(fēng)急時分或曉起薄霧中飛來飛去、鳴聲自由的高原上的文須鳥、伯勞、松鴉、云雀、百靈,有著神靈度牒過的天籟之音;那金色河谷的一抹云霞、祁連山上的風(fēng)雪、黃河岸邊的蘆葦、柳灣舊址的陶片、剛察的油菜花地,以及牧羊人的憨樸、西部村莊的記憶點滴、秋日與冬夜……就在年年月月的精神探究下,像群山奔涌一樣,氣勢遼遠而高峻,又像打亂了記憶與現(xiàn)實秩序的墨色,氤氳于紙面。有《論語》曾子“詠而歸”的理想,有老子、莊子“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道德自律,有佛家“眾生平等”的善良、謙卑與慈愛。在類似這樣的精神寄養(yǎng)和自我認(rèn)知里,解衣般礴,奔走之軀與想象之筆相互映照,李萬華維護著散文寫作的尊嚴(yán)。
閱讀過程中,我的體驗是不能淪陷于作品“及物性”帶來的閱讀假象,在高原自然地理風(fēng)物的語言中“走失”。如果你把這部書看作僅是描摹自然萬物、風(fēng)土人情,也許你只是進行了一次紙上旅行,“走馬觀花”一般輕易。如果你沉下心來,跟隨作品的“呼吸”,像作者一樣觀照自我,也許你將精神同頻地“如沐春風(fēng)”。相信你的眼力。閱讀者的高端眼力,讓寫作者與閱讀者收獲到雙重的體面,抑或教益。就像本書中青楊樹的一片葉子,春生秋落,亦是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