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榮孝

這些日子里，我一直出沒于《刀鋒》的字里行間，和主人公拉里一起探索亙古不變的話題：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活著？

作為一名戰(zhàn)斗機飛行員，年輕的拉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炮火里僥幸活了下來，而在空戰(zhàn)中掩護他的年輕戰(zhàn)友卻沒有獲得命運之神的眷顧，慘烈地死了。由此，在拉里的腦海里升騰起關(guān)于生命意義究竟是什么的一團云。這團云，陪伴著拉里游歷的腳步，從北美輾轉(zhuǎn)到歐洲，從歐洲抵達亞洲……然而，答案一直宛若神龍，若隱若現(xiàn)，撲朔迷離。

作者的語言樸實而嚴謹，充滿生活的煙火氣息，容易使讀者不由自主地陷身于其所描摹的自然場域和人物場景中，替作者的筆觸扮演一把某個鐘情的角色。小說通篇結(jié)構(gòu)，地理空間跨越三個大洲，文化背景幾乎涵蓋人類所有的文明形態(tài)，而時間卻囿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戰(zhàn)后重建、經(jīng)濟大蕭條、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正在醞釀之中，正是作者的文字拘于對“這一隅”（時間、空間、文明背景三維一體構(gòu)成的體系）的敞亮敘寫，場景建構(gòu)，人物出沒，故事發(fā)生，意義之魂漸次聚集。

簇擁故事情節(jié)前行的字里行間，拉里的言行越來越讓人清晰地意識到那份涌動的感覺，那種非說不可才表達的節(jié)制，那種與追求目標相匹配的果敢和執(zhí)著，不停地提醒讀者去學(xué)著怎樣探索才能抵達理想的彼岸。通過悉心地觀照他人的生活，去識別究竟什么樣的生活才是自己所想要的，持續(xù)不斷地向自己心靈深處掘進，仔細地捕捉洞照生活一切陰霾的靈光，永不停歇地翱翔在人類文明的典籍，或?qū)W會如何選擇獨屬于自己的人生之路。

艾略特及外甥女伊莎貝爾，向外用力，用身體去感悟生命的價值及意義，他及他們組成的社交圈子也是如此。艾略特以門第、社會地位和財富設(shè)限，讓自己在無止境的宴會、舞會間穿梭奔波，在“一種烏煙瘴氣的快樂”里，他購得豪宅，收藏名畫，盜得爵位……“他一生都過著那樣愚蠢、瑣屑和無聊的生活”。艾略特即便在彌留之際，依舊介懷于別人邀他赴宴的一張請柬，待上帝召見他之后，伊莎貝爾和格雷繼承了全部遺產(chǎn)，艾略特敝帚自珍的名畫卻被他們棄之如敝屣，換作伊莎貝爾夫婦在大蕭條之后東山再起的第一桶金。

同舅舅作一丘之貉的伊莎貝爾，追名逐利，與生俱來的精致生活與教養(yǎng)拯救不了她，當(dāng)意識到初戀情人拉里無法供養(yǎng)她富足的生活時，毅然決然地投懷于富二代格雷，因為格雷可以最大限度地滿足她紙醉金迷的物質(zhì)生活，而伊莎貝爾還在精神上迷戀著拉里，企望拉里能夠滿足她對愛情的所有渴求。為此，她不惜使用陽謀陰謀和詭計，從拉里的身邊逐走索菲（拉里的未婚妻），致使索菲悲壯的死去。伊莎貝爾終其一生，自私陰暗的內(nèi)心膿包包裹著她美麗外表下滿是壞水的靈魂，讓人嗤之以鼻。事實上，伊莎貝爾對拉里的念念不忘和戀戀不舍只是在做表面文章，僅為滿足自己對乖乖女的心理期許。當(dāng)拉里將游歷十?dāng)?shù)年后，寫就的第一本著作郵寄給她時，伊莎貝爾卻沒有動過一根手指去翻閱，她所做的一切也僅是滿足她的虛榮心罷了。

在經(jīng)濟危機中，格雷所擁有的巨額財富喪失殆盡后，便身患頭疾，精神恍惚，一蹶不振……待到艾略特舅舅的豐厚遺產(chǎn)像雞血一樣注入他的公司，他又滿血復(fù)活，昂首挺胸地開始新一輪的財富追逐，一生癡迷于財富的積累之中。

縱觀全書，拉里向內(nèi)探索，用心做眼，用靈魂來汲取對活著的體認，洞察掩埋于生活瑣碎之中的生命真諦。戰(zhàn)爭觸發(fā)了拉里對生命無常的思索，之后十?dāng)?shù)年的游歷讓他的思考充滿理性的光芒，一點點照亮腳下的路。拉里的體悟，在一次又一次的重構(gòu)和推倒之間徘徊，一點一滴地囤積歷練中凝結(jié)而成的思想汁液，任其不斷地發(fā)酵，時光則以濾過的方式，大浪淘沙，去偽存真，不斷提升靈魂萃取之物的濃度。

我覺得拉里或有莊子遺風(fēng)，“獨高尚其事，悠游自得”，從書中的描述來看，他每天要讀七八個小時的書，待他讀書讀的時間長了之后，一如書中所敘“每當(dāng)我學(xué)到覺得精神飽和了的時候”，便投身于體力勞動——到法國北部一座礦井里挖煤，到德國的一個農(nóng)場從事田間勞作，到印度去做一名苦行僧……從一定意義上看，當(dāng)下世界的人們對生命意義的訴求和孜孜付諸實踐并樂不知疲的情狀無法滿足他。所以，拉里居于陋室、食僅果腹、時常勞作，企以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錘煉心志的方式，增益其所不能……冷眼旁觀當(dāng)下人們的孜孜以求，他獨辟屬于自己與世俗格格不入的一條道路，以減少對自己獨標心性的攪擾。他恰切的抉擇起到了最佳“降噪降塵”的效果，以致于修身清節(jié)而不落俗窠，不求精進商品社會，甚至散盡了個人所有積蓄，頗具“大隱隱于市”的隱者風(fēng)范。

他與伊莎貝爾的愛情，也是拉里起初盲向?qū)ふ疑饬x的路徑之一，所以花前月下，你儂我儂、耳鬢廝磨卻不沉陷其中。被分手后，“別后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拉里全心全意地奔向自己不偏不倚的目標。偶相逢，“飲散落花流水各西東”，不困于情，不囿于溫柔之鄉(xiāng)。飲食、居所、情感、財富、權(quán)勢……都無法改變拉里認定的“死理”，唯一的誘惑就是對耿耿于懷的目標——活著的意義的探索。他不愿勉強自己去做他不想做的事，但對于自己認定的目標卻一往而情深，縱使吃盡苦中苦，也甘心情愿、無怨無悔。

起初，拉里知道“他正在尋找著什么，可到底是什么連他自己也不清楚，或許，他甚至不敢肯定，他追求的東西到底存在不存在？”對于生命意義的探索，不可能一帆風(fēng)順，拉里的游歷旋即開啟了他的心路歷程，他由此拾級而上……

他覺知——“我好像正在跨入那個門檻。”

他抉擇——“他對他想要什么有明確的認識，知道在大學(xué)里得不到它。”

他堅信——“那我至少在尋找它的路上了。”

他覺悟——“能被人理解了的上帝就不是上帝了。”

他明了——“我以為一個人能追求的最高理想應(yīng)該是對自我的完善。”

他恪守——“他可能是愜意地過著自己所選定的生活，做完全的自己。”

拉里在精神追逐中采取以退為進的方式，在專注活著的意義的探索中廓清自我抉擇與他人的邊界，次第走向生命境界的豐潤、成熟和完足，從而在不同的場域中實現(xiàn)生活頻道游刃有余的切換，毫無違和感。他懂得對生命起碼的尊重，與礦工、農(nóng)婦、妓女、商人、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遁世避俗的僧侶等諸色人等都可以駕輕就熟地進行順暢的交流，甚至和星空、河流、靜穆的時光實現(xiàn)與自己性靈的無障礙溝通。這種通達的本領(lǐng)源自他事必親躬的豐富閱歷和借助于博覽群書而獲得的豐厚滋養(yǎng)，跟著自己的感覺，積跬步以至千里，跟著自己的覺知，漸入生命的佳境，使得靈魂愈加簡靜篤實、空靈透徹，向世人昭示出他不加粉飾的本真，內(nèi)蘊一種與生俱來的稟賦，映襯出胸中的丘壑，從而成就了生命的自然而然。

簡樸的生活，為思想的流動騰挪出更為廣闊的空間，讓混沌與秩序之間的“時刻”，能夠容納燃起的一堆堆篝火，照亮一個時代的荒蕪，逐漸將自己不穩(wěn)定的內(nèi)在狀態(tài)漸次調(diào)適，達到內(nèi)心的恒定與平和，在半實驗半游戲的實踐中，逐步明晰生命準確的表達方式。

生命沒有排練，所以梭羅在《瓦爾登湖》中寫道：“日出未必意味著光明，太陽也無非是一顆晨星而已，只有我們醒著時，才是真正的破曉。”作品中的“毛姆”清醒地運用故事中人物多樣化的訴求，將多點集成的人物關(guān)系納入拉里對活著意義的整體考量，從而凸顯拉里在游歷中的精神沖突，拉里沒有被世俗生活所圍獵，最終實現(xiàn)了靈魂的突圍。沉浸式體驗的確很好地傳達出拉里當(dāng)時內(nèi)心正在思考的東西，圍繞著認知的困頓和迷津，拉里不斷地從疑惑、迷茫之中抽身而出?？v觀他的體認與思考、跋涉和頓悟，可看到他強大的精神行為，在問題中通過自適、耐心堅持和靜思默想，從一個又一個新的答案（起點）再次出發(fā)，不斷地去沉積內(nèi)心的思考，從而擺脫世俗的裹挾與束縛，迎來生命恍如重生的曙光。正是拉里在不斷的探索中，理清了自己與現(xiàn)實世界的關(guān)系，通過矢志不渝地不間斷修行，最終跨越了難以逾越的刀鋒，找到了一條屬于自己的通往世界的路！

而作為一個冷靜的參與者、觀察者、思考者，書中的“毛姆”在某種意義上成了對這些勤奮有加群體的忠實記錄者，一如天平標尺上的游碼，似乎想讓書中的角色、書寫作品的自己、裹挾進故事中的每一個人（包括每一位與之相逢的讀者），去稱量或撥動它，從而在各自領(lǐng)域獲得自己體認的平衡，體悟人生的價值和意義。

讀罷此書，書寫至此，我似乎聽見心中最柔軟的深處有一朵不知名的花朵正在悄悄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