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悅 齊福江 攝
□祁桂菊
麥捆立在地里了,油菜之類的農(nóng)作物急待收割。天上雁陣飛過,秋風(fēng)歡唱,天藍(lán)得透明。十月,嗅覺的記憶被喚醒,有一種熟悉的味道在流竄,從鼻腔鉆入,經(jīng)過大腦,溢滿全身,激活我的每一個細(xì)胞,喚醒我的記憶,讓我回憶,也讓我思念。
俗話說得好:“二八月的忙,繡樓上的姑娘都下炕。”麥子、菜籽之類的莊稼先要在成熟之際,趕著天氣晴好時收割下來,等干透了,在初冬時拉到大場上打碾。農(nóng)事耽誤不得。秋收時,誰都忙得腳不落地,干完一茬又一茬,收完一樣又一樣,這樣的日子會延續(xù)很久。
一天的忙碌是從早上開始的。孩子們被叫醒時腦子不清醒,因為天還沒亮。一出屋門便有一股清寒的空氣,東方熹微,西方還有星星在天。屋后的陽坡上,老舊的圈墻還是一個黑魆魆的輪廓。房前屋后的樹也靜默著,沒睡醒一樣。爺爺說:“今天去后灣割‘白阿勃’麥子。前山里的‘紅阿勃’還沒黃,割不成。”家人簡短的議事中,孩子的被窩被移到了一邊。騰開了炕,炕桌搬上來了。一家人快速地吃著早飯,除了添茶倒水的聲音,沒有幾個人在說話。我又沉沉地睡去??斓街形纾鸫?,屋里沒人。奶奶在廚房里烙饃饃。雜面小干糧已經(jīng)出了幾鍋,整齊地擺在了鍋臺上,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至于晚飯,就沒有個固定的時辰了。端起碗時,天上星星明朗。孩子們等不及,早就睡了。父母總是說農(nóng)活忙得他們兩不見日,哪有時間見娃。
最有意思的還要算腌酸菜了。瓜菜半年糧。在沒有大棚、冰箱的年代,燙菜、洗菜、腌菜成為了生活必不可少的,也成為了人們在秋季里的一種隆重儀式。那時莊稼的收割已接近尾聲了,只剩下沒黃的或邊角地或因倒伏而不好下鐮的一點(diǎn)莊稼外,其他的已經(jīng)扎成捆子排成排,齊整整立在地里,只等著秋風(fēng)吹干,打碾的時候上場。那緊繃著神經(jīng)與老天爺搶糧的忙碌勁稍稍松緩了一下,就開始腌菜。仿佛百十戶甚至相近村子都得了指令一般,一起收菜,腌菜,空氣中便彌漫著白菜的味道。腌菜時一定要挑個晴好的日子,因為天氣不好的日子腌出來的菜有一股腐水的味道。菜不白,不脆,吃著不香。于是,在一個合適的日子里,天剛亮,三叔用小推車推著我和農(nóng)具去場院里起菜,得把還帶有霜的“牛腿棒”白菜用鐮刀割下來,用小推車運(yùn)回家。忙碌了一個早上,菜起完了。一吃過早飯,重頭大戲開始了?;▓@墻上擺上了兩三扇門板之類的案子,用來晾菜。屋檐下,一字排開三個大缸里倒好了二叔從泉眼里挑來的水,倒得滿滿的,如三面鏡子,清亮亮,冷幽幽。
此時的女人們把頭發(fā)用頭巾包好,戴上袖套,還特意穿上雨鞋,一切準(zhǔn)備就緒,就開始干活了。先是把帶有泥根的菜在靠近水洞眼的地方單獨(dú)放置的大水缸里漂洗干凈,再用木盤運(yùn)送到廚房里,放到大鍋里燙煮,等菜幫子軟爛了,用長長的搟面杖撬起來喊來“把式”看看菜燙得是否剛好。燙過了,腌成的酸菜會膩;燙生了,一洗,菜幫會脫落,浪費(fèi)。奶奶邊掐邊看邊往手指上猛吹氣,并連連說,好了,好了,就依這個樣。女人們顧不上菜有多燙,把菜用搪瓷盆端來,放進(jìn)一字排開的大缸里,一遍一遍清洗,過水。洗好了把水控一控,又拿到花園墻上的案子上控水。
風(fēng)箱緊抽慢抽,鍋底下的火苗呼呼直躥。臺子上的容器里的水,不知換了多少回,倒?jié)M又用完,再續(xù)上。二叔挑著水桶進(jìn)進(jìn)出出,肩上的擔(dān)子“吱吱扭扭”不知唱了多少回。堆在廚房門口的菜堆少了下去。案子上碼好的菜整整齊齊,白白胖胖,帶著青菜的澀味和熟菜的醇味,在小院里彌漫著。晌午過了好久了,活也終于干完。再看看戰(zhàn)場,真是一片狼藉。大缸里的水不知倒騰了多少回,倒在了院子里,任由它漫流出院子去。臺子上的鍋鍋盆盆早已底朝天,以各自隨意的姿勢毫無順序地放置、堆砌。不知被忙碌的手腳往旁邊推了多少回,東倒西歪。水洞眼的旁邊撈出的邊角廢料又得用小推車運(yùn)走。院子里泥濘得恰如一場暴雨洗刷過,又似千軍萬馬路過。再看看女人們,坐著高凳子在缸邊洗涮,浸濕的衣袖高高挽起,頭巾理了又理,整了又整,怎么也遮不住散亂的頭發(fā),圍裙上濕得往下滴著水。當(dāng)大家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案子,那些洗好的菜,白嫩嫩,青幽幽,正如一個小嬰兒一樣望向我們。
等水分完全控干,就一層菜、一層鹽,再加上茴香、辣椒面等,層層碼放到缸里,再壓上稍重點(diǎn)兒的石頭,其余的交給時間,讓它們在密封的缸里自然發(fā)酵。等某一日,經(jīng)過炒、煮、蒸的其他形式端上農(nóng)人的飯桌,繼續(xù)演繹他們平淡、幸福的生活。
秋日里還有一項與菜有關(guān)的活兒,雖不及腌酸菜那樣忙碌,但也必不可少,那就是腌花菜。從場院里把圓嘟嘟的大頭菜割下來,扒掉外皮,洗凈,在砧板上切成均勻的條狀或細(xì)絲狀,芹菜要用大針劃成細(xì)條狀,輔以蒜苗和青紅辣椒,再放上鹽和干辣椒、花椒之類的調(diào)料。那時,還要點(diǎn)綴一些胡蘿卜,也要切成條或絲狀。大頭菜白嫩,配上芹菜的幽綠和胡蘿卜的紅艷,色彩上引人垂涎。這活最考驗主婦的刀工,菜切得沒樣子,香味似乎會打折扣。最后,壓實,再蓋上洗凈的大頭菜外幫,存放在醬盆里,靜置三四天就可以享用。這種花菜有一點(diǎn)淡淡的甜味,熗一小碟足以下飯,或者就饃,在筷來筷往中,不多時碟子就會見底。秋冬的飯桌上經(jīng)過主婦的安排,也沒那么單調(diào)無聊,反而以各種豐盈的樣式和豐富的色彩裝飾起來了。
如果天氣晴好,還會曬干蘿卜,曬干菜。日落時,奶奶望著滿是紅霞的天空喜滋滋地說:“明兒又是一個好天氣!讓霜把蘿卜片殺殺。霜?dú)⑦^的蘿卜好煮熟。”那時,人們判斷天氣憑感覺,望望天,就能安排農(nóng)事。白天由于收割忙,沒有時間。等晚飯之后,女人們坐在小凳子上,用擦子擦蘿卜。一醬盆又一醬盆,一背篼一背篼擦著,說著,笑著,聊著。孩子們也蹲在一邊湊熱鬧,插上一兩句嘴,抓著吃一些蘿卜片。
在擦子的摩擦聲中,大人的說笑似乎空靈起來,離我一會兒近,一會兒遠(yuǎn)。我困得雙眼打架,差點(diǎn)沒從小凳上倒下。“媽,還不睡嗎?”“我們今晚干一晚上嘞!你別睡,待會我們吃好的,睡著的人就沒份了。”廚房里依舊燈火通明,笑聲不斷。
天氣晴好時,每家屋頂上或多或少都有晾曬的東西:曬白蘿卜的、胡蘿卜的、干菜的……有人直接曬在屋頂上;有人則曬在花花綠綠的布單、門簾兒上;有的曬在篩床、簸箕之類的家什上;有的曬在院墻、窗臺上;有人干脆掛曬在院子里的鐵絲上、竹竿上……凡是冬天能儲藏的,這時候趁天氣晴好要趕快操辦。無需依照誰,也無需誰指令,幾乎同時操作。孩子們大呼小叫,幫忙在屋頂上攤曬。晚上,在手電筒或月光的照射下連夜晾曬。東鄰西鄰,上院下院的屋頂上,也閃爍著手電筒光。孩子們互相用電筒照著,笑著,尖叫著。奶奶和鄰居嬸子們打起了招呼,拉幾句家常。
經(jīng)過幾日的秋風(fēng)吹,霜?dú)ⅲG陽照,蘿卜片兒蜷縮成瓦片狀,一折,易碎時就可以抖一抖,簸一簸,簸去土屋頂?shù)募?xì)白土,裝籃子里或筐里,掛在門道里的通風(fēng)處,冬天慢慢享用而不影響口感。
假如那時有航拍的話,拍下的圖從顏色、造型上看,一定又是一幅幅別樣的曬秋圖,可以和最有趣最有生活氣息的曬秋圖相媲美。不知這圖珍藏進(jìn)了多少人的心中。假如,收菜曬菜時你到小村里來,巷道里、農(nóng)家小院里彌漫的是各種青菜和調(diào)料混合的味道,刺激著你的神經(jīng),挑逗著你的嗅覺,也沖擊著你的視覺。不經(jīng)意之間,你的味覺也活泛起來了,或濃烈,或淡雅,或清香。
時至今日,記憶里的這些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慢慢淡出了人們的記憶。但是,一些記憶珍藏進(jìn)了我的大腦,會在每年的十月激活我的記憶。我知道,那便是生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