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一根蠟燭,亦或是點一盞煤油燈,豆大的火苗搖曳不已,映照在桌邊人的臉上,古銅色的臉龐,是父輩們留給子孫最深的記憶。
——題記
對于停電的記憶停在十幾年前,那時家中會常備幾根紅白粗細不一的蠟燭,角落處也備有幾盞煤油燈,放在人記著又容易找著的地方,以防著冷不丁的停電。
引起我思緒的是一根蠟燭。被火苗映照的上頭,像是羊脂嫩白,無瑕無痕,被高溫融化的蠟淚無聲息地滑落下來。燈下是黑的,看不清蠟底的光景,同是一根蠟卻有著明顯的分界。眼睛定定地看了多時,火苗躍動,顏色層次分明。赤焰一粒,包含了一整個世界的大道,光不僅是光,它還是一段生命。蠟燭,它自火焰生成的那一刻起,就把自己交給了時間,交給了歲月的流轉。
記憶,是會復活的夢,曾經深深隱藏在腦殼當中,在那么一個不經意間,全部被瞬間喚醒,各自認領往日的故事。一根蠟燭,連同它的光芒,它的影子,它的氣味,讓我的過往歷歷在目。
白天的顏色,還是綠色的;夜晚的顏色,轉換成昏黃的。除了燈火外,什么都是一樣的。那月亮依舊從東山頂上升起,星辰還是閃爍明滅,夜風透過田地帶來麥香,孩童的聲音穿過巷子。黑色是夜的主題,在祖父的輕聲訴說中我們做夢,從祖母的眼眸中我們看到天空的顏色。祖父告訴我們,土地里有最終的歸宿;祖母告訴我們,天上有絢爛的夢。眼前是月光下的花園,旁邊是一對老人,背后是群山讓出的田野,沒有燈火的時候,一切都是神秘的口袋,我們只知道黑夜能包容,卻不知道夜晚也可以成為詩。
也是一個夜晚,有月有風,有蟬鳴有蛙聲。電力局正在更換村里的電線線路,施工隊的人住宿在我家左邊的人家里。那是空留了很久的莊廓,就作為他們的大本營了。那天晚上他們更換完電線,經過我家門口,其中一人看到我獨自在門口玩,便與我聊起天來。那年我七歲,應該是第一次接觸漢族人,不會說漢語,更不懂他說的是什么。就這樣,他與他的伙伴席地而坐,坐在我的對面,用我聽不懂的漢語跟我說話。在今天看來,這是頗具戲劇意味的一幕,我竟然把背誦的第一首唐詩背給他們聽。到今夜都不知道他具體問了我什么問題,而我卻以李白的《靜夜思》回應對方。這是我背會的第一首詩,卻不知此詩背后的含義,也不知那人是否知道李白,是否知道有月的夜晚懷鄉(xiāng)就應該讀這首詩。我忘了那人的表情如何,只記得他陪我到很晚才回去。
事情的奇妙就是如此,我當時認為漢詩就是跟人交往的漢語,卻沒想到它不是交際語;但從另一方面來說,漢詩又是漢語的精髓,它能表達的蘊意不是幾句白話文能體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在想來,我與詩歌的緣分結于生命之初。我用自己認為的漢語(唐詩)交談,以此回應他,不知道那一刻他心里是何感覺。如果那個人懂了,懂得李白的這幾句詩,我想那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精神依賴。
火苗躍動,飄搖的思緒也跟著蔓延。今夜秋雨綿綿,瀟聲不絕于耳。我獨處斗室,耳畔盡入雨滴地磚之聲,眼前一燭微光,照不亮一居之室。
十數(shù)年前的那一夜,也讓我銘記于心。一家人聚在白熾燈下,用羊糞和麥草煨的土炕溫熱。炕桌上放著自家做的辣油,從鄰家打來的香醋,一碟用白菜腌的酸菜,幾碗手搟的旗花面。這是我們農家每天的晚飯,從小吃到大,吃了幾輩人,都沒有改變這份底色。秋天,正好是農家人的繁忙時節(jié),收獲成了農人的主旋律。忙碌一天,就希望在晚上吃上這么一頓安生飯。吃完期盼一天的飯,喝一杯釅釅的熬茶,與家人聊聊今秋的收獲,再規(guī)劃下一步的活計,謀劃來年的農事。如果不出意外,這將是一秋之夜的樣子。
正當大家吃的歡樂時,白熾燈突然不亮了。大家停住筷子,底下的人開始摸蠟燭,找煤油燈,一般都能很順利地找到,豆大的火苗發(fā)出螢火之光,雖然不能把一屋照亮,卻也能讓人把飯吃完。一根蠟燭和一盞煤油燈,兩個不同的光亮,像是兩個不同的生命,在同一時間內活著。我看到父輩們的臉,古銅色的,舒展不開的,有泥土充盈于皺紋間。誰都沒有說話,我才敢這么仔細看每個人的臉,這一張張臉,正如這不同的燈火一般,都有著不同的命運。
我的生命是屬于土地的,那滿地的麥子就是一世。父輩們沒有從土地走出來,我卻選擇從土地出走,離開賦予我形體和靈魂的土地。現(xiàn)在,我的身上沒有泥土味,但同樣也沒有都市味,徘徊于農家和城市之間,可兩邊都沒有我的影子。不用說我的靈魂如何搖擺,也不要說我的靈魂如何掙扎,給我一根蠟燭,一盞煤油燈,我要用這一絲光亮再看一眼父輩們的臉龐,看一眼他們的眼神。
當我寫到這兒時,外面的雨聲小了許多,明天或許是個好天氣吧,麥地里還有許多麥子,跟父輩一起的鄉(xiāng)親們還盼著今年是個豐收年,但愿明天是個晴天。抬頭看一眼蠟燭,已燒過大半,今夜在這微弱光芒中,我想起了往日回憶,能讓我拉回靈魂的光亮,其實并不需要多么耀眼,這?;鹈缫餐瑯幽茏屛覝I流滿面。
其實,燈下不僅有我,還有我的父輩,有母輩,有文人,有史冊。只要懂得燈火的含義,能在闌珊處發(fā)現(xiàn)自己,守住自己,這就是燈火最要緊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