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來高原玩的游客一拍到波斯菊,就在自媒體上喊:格桑花。我偶爾見到,心想:豈有此理。早年,游客對格?;ǖ恼J定還不算離譜,至少會拍一些黃色花朵,譬如全緣葉綠絨蒿,高原毛茛,或者中國馬先蒿。三十多年前,當我囿于小山村,我也曾將中國馬先蒿當作格?;?。那時村旁有一片濕地,長滿開黃色花的馬先蒿,還有一種粉紅報春。我不怎么去玩,水雖然不多,也淺,但總是一小灘一小攤地積在水草之間,仿佛鏡子剛剛摔碎。靠近濕地,是座水磨。夏天,站在水磨低矮的木板門前,會看到馬先蒿一簇簇開出花來,即便陰雨時,也格外亮麗。那時,風總是從遠處山峰掠下,絲質的長袍一樣順著河谷向前飄蕩,當它拂過馬先蒿時,會送來一陣不似花香亦不似藥香的氣味??倸w是植物清芬,雖不“香遠益清”,但嗅之無妨,我因而認為那便是格?;ǖ姆曳肌?/p>
波斯菊怎么會成為格?;兀恳恢睕]想明白。
其實格桑花的認定一直不確定??匆环葙Y料,說成為格?;ㄗ钌俚镁邆淙齻€條件:黃色,青藏高原土著植物,生命力極強的野生花卉。波斯菊為舶來品,花朵沒有黃色,顯然不是格桑花。排除一二外,大致能確定的,也就是金露梅之類。
在高原,金露梅又不叫金露梅,叫鞭麻。藏傳佛教寺院的鞭麻墻,便是將鞭麻采來,曬干,扎成小把,用刀鍘齊,在墻體上夯實,以木釬穿牢,刷上涂料。鞭麻墻抗震減壓,通風透氣,若從遠處去看,暗紅色的墻體,除去莊重與威嚴,還帶一些神秘。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的《亞洲腹地旅行記》中有一句話:“日喀則的房屋都漆成白色,只在屋頂有紅黑色的彩邊,屋頂平整,有護墻遮擋。和寺廟的屋頂一樣,老百姓的屋頂也用由布包捆的樹枝裝扮起來,據(jù)說可以驅魔。”我猜測這樹枝有可能就是鞭麻,只可惜這位發(fā)現(xiàn)樓蘭古城,發(fā)現(xiàn)野駱駝,曾喬裝穿越青藏高原的探險家,對植物所提甚少,除去大如樹枝的蘆葦和白楊,除去牧草,再不記錄任何植物,這大約與他在青藏高原探險的時間有關。
河灘、山坡、林地邊緣,金露梅隨意長。我們偶爾折一些枝子比較細的金露梅回來,摘去葉子,抖掉花朵,扎成一把,晾干,用來刷鍋。金露梅枝子上暗褐色的外皮總是一條一條脫落,襤褸不忍目睹,有時剝一層,脫一層,刷完鍋,水面上還浮一層。鍋刷珍貴,山外來人了,臨走,便送幾把鍋刷。如果不送,山外人會問,有鍋刷嗎?于是送。
金露梅留下的回憶,總是帶一點刷鍋水的味道:油燈被風吹得明滅不定,蛾子繞著燈花長時間旋轉,既不撞進去,也不飛走,土豆堆在墻角,仿佛熟睡的某些小獸,長腿蜘蛛在它們上面輕快地爬過,金露梅扎成的鍋刷掛在柱子上,微弱的燈光中,只是一團幽幽的暗影。屋內再無其他聲息,我坐在跳動的昏黃光暈里,看母親在灶間忙碌。母親的頭發(fā)總是短,而河水總是在窗外喧嘩。
金露梅開出的花只有指甲蓋大小,單瓣,圓而稍帶卵形的五片花瓣,是明凈的黃。都說黃色過于熱烈,我卻一點看不出來。我所感覺到的黃,有著和藍色一樣的氣質,安靜,不喧囂。不同的是,藍色微帶一點隱秘氣息,試圖與人隔絕,而黃色,你看到它的表面,就能看到它的內里,它是世事看透后,以簡單面對繁復。蜜蜂蝴蝶很少光顧金露梅,很顯然,它不是以花粉和清香取悅它們的花朵,它身上到底有野性的成分。
很少看見金露梅成片漫過山野,它似乎總是和懸鉤子、小檗等其他灌木混居一處。很多年前,我見過一面平緩山坡,在夕陽中呈現(xiàn)金黃,蔚為壯觀,我以為那是金露梅在綻放,因而在某些文章中不厭其煩將其描述。多年后,我去那面山坡,發(fā)現(xiàn)那里并沒有金露梅的身影。我因此疑惑,那一面金露梅鋪滿山坡,或只是記憶在欺騙,或者,是想象力兀自杜撰。
想象如果生發(fā)在記憶的基座上,便會將過去胡亂涂抹,甚至改造,最好的想象是平地起驚雷,空中筑樓,可是我們的想象總是與記憶相糾纏,假借、生發(fā),讓人氣餒。
有一種小葉金露梅,葉子總會被忽略,因為細碎。它長在山地里,醒目的,只是褐色枝條,以及零星花朵。小葉金露梅如果被栽到人行道旁做景觀,葉子更稀疏,仿佛患了某種小枝凸顯、葉子萎縮的病癥。金露梅注定是野生植物,只適宜生活在人氣之外。我在好些地方看見有人將其挪來做市鎮(zhèn)居民,它因而百般不自在,全是迷惘。
海拔四千米之上,有墊狀金露梅。在這種海拔高度,因為土壤層變薄,養(yǎng)分稀缺,加之寒冷,大多數(shù)植物,已經不愿在此居住。陡直的山坡上,或礫石堆中,墊狀金露梅只得以匍匐的姿勢抓緊一點土壤,拼命生長。很多時候,牛羊來去,常將金露梅當成牧草啃嚙。
我曾見過一株自石縫倒生下來的金露梅,秀雅枝條綴滿黃色小花,青苔鋪底,白石光潔,遠處幾脈雪峰煙嵐繚繞,若如我會作畫,該有多好。
銀露梅花型與金露梅相似,但花色潔白,枝條高而扶疏。一位學林業(yè)的同學告訴我,寺院砌鞭麻墻,更愿意用銀露梅,因其枝條端直。我很少見到金露梅和銀露梅混居一地。有一次,我去爬山,看到山下河谷地帶,金露梅四處散漫,漸往山上走去,金露梅漸少,取代金露梅的,是一些杜鵑和忍冬、栒子之類,再往高處,銀露梅開始出現(xiàn)。銀露梅都是大叢生長,灰色枝子高出其他植物,花開得繁密,金黃花蕊襯著花瓣的白,使花愈加素雅。繼續(xù)向上,當高寒草甸漫過山坡,銀露梅隱身遁去,又有墊狀金露梅閃出身影。
如果銀露梅和金露梅在一起,肯定會像高個子福爾摩斯和他的矮個子朋友華生在一起。我看福爾摩斯探案集,喜歡靈感如閃電的福爾摩斯,也喜歡一瘸一拐的華生。
兩年前,我在偶爾去散步的廣場發(fā)現(xiàn)人工栽植的銀露梅,有點詫異?;ㄗ匀幻撍祝凰浦苓叞藢汎S尾之屬,躬身細瞧,居然發(fā)現(xiàn)一朵銀露梅為重瓣。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重瓣的金露梅和銀露梅,以為認錯了花,再去看,的確是銀露梅。重瓣的,也只有那么一朵。
至今都覺得那朵重瓣銀露梅是一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