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單從名字判斷,戴勝和戴菊似乎是一對兄妹 :沒有顯赫家世,不曾衣錦而行,也不曾受過詩禮人家的禮法束縛,他們更像出自貧門,自小父母雙亡,相依為命。哥哥耿直健壯,妹妹聰慧嬌俏,他們勤勉度日,與鄰為友。然而作為鳥,它倆并沒有多少關(guān)系,戴勝來自戴勝目戴勝科,戴菊出自雀形目戴菊科。戴勝在賈島筆下是“星點花冠道士衣,紫陽宮女化身飛 ;能傳世上春消息,若到蓬山莫放歸”,戴菊在詩歌中似乎一直默無聲息。
戴菊不僅不被世人所熟知,更糟糕的是,戴菊甚至被認為是鶯科的一種,人們曾一度將其稱呼為戴菊鶯,多么尷尬。然而這也不能責(zé)備人類,怪只怪戴菊它自己。小小一只鳥,你可以隨心所欲,長什么樣都行,哪怕少一只眼、多一條腿,都將是獨特的你自己,偏偏要長成柳鶯的嬌小模樣。不僅外貌相似,連氣質(zhì)、習(xí)性都一樣,同樣的膽汁質(zhì),活潑好動,一刻不停,同樣喜歡在林冠層來去,喜歡翻尋小昆蟲。柳鶯種類原本眾多,彼此難以區(qū)分,戴菊渾身其間,似乎要將事情弄得更為復(fù)雜。好在戴菊并非冥頑不化,長著長著,突然明白這事情的滑稽,于是在頭頂安置一道黃色冠紋,打開時,如同秋天的菊花明艷,總算掙回些面子。
午后上山喂鳥,帶些薏米,一碗剁碎的胡蘿卜拌米粒,一把葡萄干。流沙河講《詩經(jīng)》,認為苤苡并不是車前草,而是薏米仁。薏米有營養(yǎng),“和平則婦人樂有子矣”,據(jù)說女人多吃薏米,可多產(chǎn)子女。我自然過了年齡,薏米吃得再多,不過多除些濕氣而已,如果鳥兒吃了多產(chǎn)蛋,豈不是好事一樁。
小雪后的山林,愈加清瘦,除去云杉和幾株雪松,已經(jīng)沒有什么樹還掛著葉子。路徑的背陰處,荒草被積雪覆蓋。過去的三個季節(jié),這些草葳蕤繁茂,掩藏不為人知的秘密,現(xiàn)在,它們揭去所有遮蔽,將自己的內(nèi)部袒露出來,毫無隱私可談。午后的陽光尚好,人只要還在陽光中逗留,冬日的溫暖便能遍布全身,然而一旦走進某處陰影,寒涼便會浸骨。許久不見的灰頭鶇突然又出現(xiàn)在樹枝上,讓人有些糊涂,我以為它們早已飛去南方,或者稍微靠南的地方。正仰頭探看它們,迷蒙光線中,一只小鳥自林中俯沖過來,接近我的頭頂時,又如直升機那樣將機頭抬高,然后飛進路旁的云杉樹中去。
那株行人來去都會經(jīng)過的云杉樹新栽不久,矮小,枝杈稀疏,一叢甘青鐵線蓮纏繞著它。鐵線蓮舊年的長花絲并沒被風(fēng)吹走,它們倔強在莖蔓上,仿佛白色花朵還在盛開,陽光自花絲上穿過,灑下束束耀眼光芒。靠近兩步,云杉的枝子幾乎戳到鼻尖。小鳥從一枝躍到另一枝,在每一枝上停留的時間不超過十秒鐘,異乎尋常地忙碌,似乎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我換不同的角度看,又拿出望遠鏡對著它,它都不理我,仿佛我就是個虛無。膽子真大。自然是一只戴菊,絨球一樣的身子,比一只乒乓球大不了多少,握在手中,應(yīng)該是綿軟輕盈的一團,黑亮的眼睛,黑而纖細的小嘴巴,圓臉龐……這些都是可愛的標志。它身上醒目的,是橄欖綠體背上的兩道白色翼斑,以及頭頂那檸檬黃的細冠紋和兩道黑色側(cè)冠紋。不遠處的云杉上,應(yīng)該有另一只,只是看不見,它的聲音自那里傳出,稍高而纖細。
我站在樹旁,將其端詳良久。它始終沒有看我一眼,仿佛一個嬉戲的孩童,沉浸于游戲,忘卻身邊所有。
戴菊其實是一種古老的鳥。說它在始新世就已出現(xiàn),漫長的時間之后,它的近緣類群都已滅絕。它孤單地存在,舉目無親,盡管聽上去,或者看上去,它似乎都有親屬。然而你根本看不出它有千萬年的憂患,如同此刻,時間在此期間似乎從未流動,或者此刻便是那萬年之前 :天氣已由燠熱變得寒涼,大片伸展的棕櫚植物逐漸向南方退縮,取而代之的,是落葉林覆蓋了北方大地,巨蛇在林中爬行,靈長類依舊繁衍生息,一些嚙齒類動物正在苔原上漫游,遠處,海水起伏,海龜從水中游出,爬到沙灘上產(chǎn)卵,天空寥廓,鳥類翔集,在那些更接近北方的高地針葉林中,戴菊們尋找吃食,或者在針葉間玩鬧,當(dāng)它們偶爾受驚,便將羽冠打開。那是萬年前的菊花朵朵,直至今日,始終不曾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