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始終以一種慷慨公平的姿態(tài)，每天向我們展示一些新鮮的東西，我們的生活由此變得富有深意和別致，河對岸曾經(jīng)活過而現(xiàn)已消失的柳樹就是旁證。

小時候，最喜歡去玩的地方就是村外的黃河邊了。盛夏，幾個小伙伴光著屁股在清澈的水邊游泳、打水仗、釣魚；冬季，就在結(jié)冰的河面上滑冰車、彈玻璃球。我們無法悉知這些簡單而有趣的玩法里有著怎樣非凡的喻義，但我們樂此不疲。我們是一群天真的孩子，在一種持續(xù)不斷的好奇中度著時光，萬物也正是以其既定的方式、形態(tài)吸引我們的視線。玩累了，我們就或臥或坐在河邊沙地上，一次次把目光投向河對岸，以及河對岸那棵巨大的柳樹上。

就這樣不經(jīng)意間，柳樹成了我那時候想象山那邊世界的特定物，并且照亮和撫慰我后來的生活歷程。

我不知道河對岸曠野上孤立存活的這棵柳樹是什么人什么時候栽種的，我望見它時，它就以一種恒定姿態(tài)站在那里不喜不悲，不慌不忙，不造作弄姿，亦無輕狂之態(tài)，深邃且透露出哲人般的從容和睿智。它葳蕤蔥郁的枝葉旁逸斜出，仿佛有著與世界達成恪守契約的無限激情和力量，它日日夜夜用鳥鳴、風(fēng)聲、落葉簌簌等這些詞匯與大地交談，或者自言自語。盡管少年的我聽不懂它的語言，但亳無疑問，在那個物資匱乏、生活艱辛的年代，孤獨的柳樹用它獨有的高傲和生機，甚至一絲神秘，奪走了我的一切感受、一切想象和最初認知世界的意念。

若干年后，我乘車駛過黃河上游破舊的大橋，去省城讀書時行至彼岸正對村莊的那片地方時，透過車窗，依然看見了那棵柳樹，而且離得如此近，看得如此清晰。它就在公路邊上，我?guī)缀趼劦搅怂|干間散發(fā)出的香氣，這是從地底提取出的略帶苦澀的滋味，它已將生活里的一切經(jīng)驗由濃密的樹葉里滲透出來。柳樹還是那么從容，你甚至在一閃而過的時間里感覺不到它的成長。一群麻雀飛快地棲落在柳樹枝間，旋即在空曠寂靜的荒地上有了清脆和諧的天籟。麻雀們浸潤河水的濕氣到處飛翔，最終將這棵柳樹當作安全可靠的棲息地，這就如同我們每個人，總會按自己的喜好和審美界定選取出地方，來宣泄或寄托無處安頓的靈魂一樣——麻雀們更了解這棵樹，它們明察秋毫并且深信不疑：即使在葉枯枝敗的冬季或枝繁葉茂的盛夏，這遠離人群的處所會使它們安然度日。

在無數(shù)次返鄉(xiāng)的日子里，柳樹成了我親近家園的坐標。每當車駛過叫阿什貢的村莊，黃河兩岸的景致便全然裸露在視野。這時，我最想急于尋覓和看見的，便是那棵柳樹了，因為看見了它，就會看見故鄉(xiāng)的裊裊炊煙，就會看見父親和母親的慈祥面龐。我甚至?xí)r常想，它是在代表一座村莊迎接一個歸來的浪子??！無論我變得如何似是而非，它總是第一個接納我、慰藉我，即使在母親和父親相繼去世以后，它仍然在堅守那片空曠寂寥的土地，恪守著我們最初的約定。

然而，一個很平常的春日午后，沒有任何預(yù)兆地，這棵巨大的柳樹被挖掘機吼叫著撕碎了正做的春夢——擬修建一條省級公路的規(guī)劃圖紙中，柳樹正好位于公路中間，它妨礙了公路建設(shè)。

我無法想象柳樹被連根挖倒的一瞬間，發(fā)出了怎樣驚心動魄的響聲！我只知道，這棵已在枝丫間綻放出無數(shù)鵝黃嫩芽的柳樹，在眾暌睽之下，在眾多混雜的聲音里，被破舊立新的新時代所驅(qū)除，誰也沒有遷就它，誰也沒有被招致公憤，挖掘者們不需要猶豫和斟酌，他們仿佛很早就預(yù)料到這棵樹正常的結(jié)局。

后來這條新修的寬闊公路從河對岸連到正在架起的新黃河大橋。

一年后，大橋竣工通車了。慶祝的那天，村里的年輕人和小孩們早早就到了大橋上，他們個個激動而不安，仿佛在赴一個隆重盛大的充滿了嚴肅禮儀的宴席。那天也來了很多政府官員和附近村莊的百姓，大橋上停滿了各種小轎車和拖拉機，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不時傳來鞭炮聲和鑼鼓聲。歡慶的氣氛在曾經(jīng)寧靜、潔凈的河岸上空久久飄蕩回旋。

當然，誰也沒有注意到，此時，幾只褐色麻雀在柳樹生長過的上空驚恐地飛翔，翅膀撲閃的聲響顯得那么虛幻而凌亂。

而新大橋橋頭的一處山坡上，一個老人正用復(fù)雜的表情打量著橋上發(fā)生的一切。他知道，生活從來就充滿了缺憾，但他也許不知道，生活其實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