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冬雪覆蓋互助山川的那天,我和幾個朋友去南門峽一戶農民家做客。
雪大,天冷,遠山近嶺白茫茫一片。這時候,最期待的就是熱炕、熬茶。而熱炕和熬茶也在那一天期待著知音。
知音們噓著寒氣在熱炕上坐定,窗外還在落雪。燒得暖烘烘的烤箱上,兩只大茶壺在歡快地低語,茶香隨同壺嘴子的蒸汽飄滿房屋。
整整一天,我們喝著加了花椒、草果的熬茶,十分過癮。當然不可能光喝熬茶,還有焜鍋饃饃、大盤肉、大盅酒、炒菜、焦巴洋芋、手搟面。我們不打牌不搓麻將,只是沉浸在“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放松之中,有熬茶和飛雪相伴,談興始終不減。大家都說,如今這樣的享受,差不多就是奢侈了。
但這只是個特例。這是邀請我們的朋友特意安排的,好讓我們重溫一下久違的生活場景。在農村,熬茶正在慢慢地退出待客用品的圈子。
喝熬茶是農耕社會慢節(jié)奏的生活方式。顧名思義,熬茶要熬,用砂罐慢慢地熬,急不得。家里來了客人,主婦用柴草燒開一砂罐茯茶,頗費點工夫。等茶熬好時,燒茶人的頭發(fā)肩膀上早已落了一層草木灰。
但砂罐熬出來的茯茶就是香!首先是那時候的茶葉正宗。出自湖南益陽的大磚茶,緊密瓷實,把整塊茶分開,有時需要刀斧相助。破開的斷茬上可見亮晶晶的茶堿,那是茯茶的精華。
青海氣候寒涼,喝茯茶健脾暖胃,這是它經久不衰的主要原因。茯茶屬于黑茶系列,是發(fā)酵茶。新采的茶葉經過蒸、搗、焙、壓、封等工序制成茶磚,入庫后,茶葉進入后發(fā)酵期,也叫后熟期。存放時間越長,發(fā)酵程度越好。陳年老茶熬制的茶水,味道之醇厚,與新采的茶葉相比,不可同日而語。無怪乎過去農村人那么鐘愛茯茶。茯茶是通用禮品,無論走親訪友,托媒提親,茶磚必不可少。有些地方,把說親的過程就稱為“走茶”,“走頭道茶,二道茶,三道茶。”
可如今那樣的茯茶哪里去找?超市里倒是不缺少茯茶,包裝紙上照樣印著“湖南益陽”的字樣,買回來使勁一掰,隨手就開了,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都能對付,焉用刀斧?放到鍋里加水燒開,顏色寡淡,味道自然也寡淡。一看就知道,這都是采制不久的新茶,為了商品流通得快,把發(fā)酵的時間減省了。
前年回老家,我大哥特意為我熬了一壺茯茶。“你喝,看味道一樣不?”我喝了一口,大吃一驚,多少年沒喝過這樣的好茶了!問他哪里來的?他說這是從寺院里來的。只有寺院里還有這樣的陳年老茶,恐怕存放了十幾年了。他說,假如能找到“文革”以前的茯茶,味道肯定更好。
好茶難得,這還罷了。關鍵是喝熬茶需要耐心和工夫,否則就不叫“熬”,應該叫煮了。現(xiàn)代社會一切都追求速成,誰還有工夫去“熬”茶?所以農村人現(xiàn)在待客用茶也遇到難題,茯茶熬起來太麻煩,掰一疙瘩放在杯子里用開水沏,又覺得太潦草。于是不少人家也像城里人一樣,開始用綠茶之類招待客人。但綠茶屬于不發(fā)酵茶,講究的是新采新喝,存放時間一長,茶葉里的新鮮天然物質就會損失。照產茶區(qū)人們的說法,再好的綠茶,放一兩年,就等于一把干草。青海地處偏遠,不易喝到新鮮綠茶,茶葉從城市流通到農村,時間更長。我們在農村喝到的綠茶,多為比較廉價的陳茶,更是一把干草。
城里人喝著比干草略強一點的綠茶,有時也想念茯茶(當然是青海人)。到餐館里吃飯,會告訴服務員:“來一壺熬茶。好長時間沒喝了。”餐館提供的熬茶雖然比不上自己家里熬制的,也多少能滿足顧客的懷舊心理。但餐館后來意識到賣熬茶不賺錢,就不提供了,代之以價錢高得多的鐵觀音、碧螺春、普洱等。你執(zhí)意要點熬茶,服務員則會報以平靜地回答:“沒有。”
熬茶供求之間的矛盾啟發(fā)了商家的思路,一種方便的袋泡式熬茶開發(fā)上市了。這給出遠門的人提供了便利,但作為家居飲茶,卻不相宜。那是用喝綠茶的方法喝茯茶,紙袋子泡在杯子里,線繩搭在杯口上,有點不倫不類。
農村待客用茶出現(xiàn)了尷尬。熬茶、綠茶都不是個辦法,干脆用白開水?不成體統(tǒng)。
生活方式不可能一成不變,熬茶退出茶桌之后,人們遲早會找到一個替代的辦法,這事難不倒智慧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