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月13日到5月1日,湖北省博物館館長方勤在館里住了80天。和他在一起的有75位同事,但出于安全起見,他們不常見面——見面也是“不露真容”,戴著口罩,間隔1.5米。和方勤一起的“伙伴”,還有8只巡邏犬和一池金魚。
1月23日,武漢封城,湖北省博閉館。從那天起,館里便建立了“臨期戰(zhàn)時機制”微信群,確認全館人員安全,成了后來數(shù)月方勤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1月27日,湖北省博封館,進入完全意義的全封閉管理,留守的75人吃住全在館中,不能進出。
方勤是第76個。
很多人不明白,一座封閉的博物館,為什么還需要那么多人守在里面,一關了事不行嗎?
“文物是不可再生資源,必須把風險降到零。文物在展廳,我們需要24小時保障它的安全。盡管現(xiàn)在科技發(fā)達有了監(jiān)控設施,但監(jiān)控室里仍需24小時值班。監(jiān)控設施有報警功能,一旦發(fā)生異常,我們要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此外,還要杜絕消防隱患、維護一個場館運轉(zhuǎn)的物業(yè)設備……”方勤說,“僅博物館四角的4個崗樓,每一個就需要3班倒,一班3人,這就是36個人。原先館中工作人員有150人左右,壓縮到一半,已是極限。”
方勤本可以不用來的,但就像他在3月4日日記中寫的:“你是船長,就得最后一個下船,這是風度,也是職業(yè)操守。”住在博物館,對普通觀眾來說像是一個新鮮有趣的體驗;對方勤來說,卻像一位船長守護著一艘在波濤中飄搖的海上郵輪,和大家一起上船,平安靠岸后,最后一個下船。
從封城到封館,一切都發(fā)生得很突然,得知消息的方勤一時間顧不上太多。作為一名曾經(jīng)的野外考古專家,他立刻開始規(guī)劃“極限生存”,帶上枕頭被子、電飯煲燒水壺、紅薯雞蛋……帶這些都有講究,方勤解釋:“以前在野外,雞蛋丟到燒水壺里一煮就行,實在不行紅薯削了皮也能吃……”
他甚至做好了長期住在車上的準備,連停車位置都想好了——館里正好有塊建筑工地,一進館得先去找插座,把車停在插座邊上。不過,事后回想,方勤還是覺得自己有疏漏:首先應該帶幾本書,其次應該帶一把刮胡刀。
2月13日,準備好行李的方勤,從漢口家中開車前往位于武昌的省博。過長江時,雙向六車道的橋上只有他一輛車,逆行。前一日,湖北將臨床診斷病例數(shù)納入確診病例數(shù),新增病例14840例。方勤載著一車“裝備”趕到館里,意外地發(fā)現(xiàn)大門口竟然空著一間門房,就住了下來,當時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在這兒住多久。
2月16日,下了一夜雪的湖北省博一片白色,早上起來,方勤戴著口罩和博物館自拍合影,“希望這樣的合影方式以后都不再有”。
從1月20日起,方勤開始寫日記,有時候寥寥數(shù)語,有時候洋洋灑灑。在“館長日記”中,主要出場的人物大概可以分為三類:外面的人、館里的人、他自己。封館期間,博物館同仁紛紛向湖北省博伸出了援助之手,口罩、酒精、消毒用品、藥品……每一筆捐助都被方勤明明白白地寫在日記里,“兄弟館基本都伸手了”。
除此之外,“吃”也是一個重要的記錄項目:一個人的元宵節(jié),他吃了圓圓的雞蛋和圓圓的糍粑,為沒吃上肉略感遺憾;聽說方勤想吃魚,外地的朋友特地去超市買了10盒豆豉鯪魚想寄給他,因快遞停發(fā)作罷——后來,首都博物館捐贈了792盒豆豉鯪魚罐頭,方勤高興得當天就給大家分了;天津博物館館長發(fā)來問候,說“疫情過去我一定帶著狗不理包子、大麻花去慰問方兄”,方勤說,“現(xiàn)在就可以快遞呢”……
“有媒體寫我在館里從來不洗澡,報道出來后很多朋友打電話問我怎么回事。我的確沒洗過淋浴,因為館里的浴室條件不好,沒暖氣、漏風,還可能停水,萬一著涼感冒怎么辦。但我還是每天用熱水擦身的!”直到4月29日晚,全館人員的核酸檢測結(jié)果出來,全部陰性,喜出望外的方勤當天就去沖了個熱水澡,“管他呢!”
家人起初并不知道方勤住進了博物館。在武漢封城前夕,妻兒已經(jīng)回了鄉(xiāng)下老家,方勤原定晚幾天與他們會合,一起過年。于是,封館期間,方勤只說一個人住在家中,每天只在固定時間與家人視頻,以一面白墻為背景,讓人分不清他在哪兒。直到媒體曝出了他的“館長日記”,妻子對兒子說:“你爸到底是跟媒體說謊呢,還是跟我們說了謊……”
穿著一身長羽絨衣住進博物館,隨著武漢春天的到來,眼看實在穿不住了,方勤驚喜地發(fā)現(xiàn),網(wǎng)購恢復了,趕緊買了新衣新鞋。
疫情逐漸穩(wěn)定,3月22日,閉館60天的湖北省博第一次打開展廳,舉辦了一場直播。盡管每天都通過監(jiān)控看著展廳,但畢竟沒見面,重逢之下,方勤又激動了。他把展廳全都走了一遍,把每件文物凝視了一遍,輕聲向它們問候:“你們好嗎?”這一場直播,有近800萬人觀看了首播。
一個人住久了,方勤很愿意跟人說話。因為住在門房,經(jīng)常有路過的市民把他當成一個“面色黝黑的看門大爺”,問博物館什么時候能開放。方勤總是很熱情地隔著鐵門和他們打招呼,“在這個困難的時候,博物館還能被人惦記,我很自豪”。
4月8日,武漢解除封城的第一天。早晨6點許,方勤就出門了,一直守到太陽露頭,在博物館展露第一縷陽光時,他又自拍了一張合影,盡管也是戴著口罩,但與上一次拍的心情已經(jīng)截然不同。
5月1日,閉館值守了100天、住在博物館寸步不離80天的方勤,終于第一次離開館區(qū)回家。那天離開時,天已經(jīng)快黑了,但方勤開了車就往城外跑,“看到綠色的草,就已經(jīng)特別享受”。
翌日,武漢風險等級由一級降為二級。
看著街上的人多了起來,盡管人人都還戴著口罩,但方勤能感覺到,快遞小哥的步伐都輕快了起來。“當城市的細胞活了起來,城市就在慢慢復蘇。我只是在館里住了80天,其實是一個很簡單的事兒”。
湖北省博館藏26萬余件(套)文物,越王勾踐劍、曾侯乙編鐘等更是家喻戶曉的國寶兼網(wǎng)紅。但現(xiàn)在,方勤特別想推介一件也許大眾不太熟悉的文物——云夢秦簡,1975年出土于湖北睡虎地秦墓,主要記錄了秦朝時的法律制度、醫(yī)學著作等。
“秦簡中寫到,當時如果發(fā)生疫情,就把病人隔離起來;也寫到春天不能去打獵,體現(xiàn)了古人對自然的尊重。”方勤說,“在人類的進程中,洪水、戰(zhàn)爭、瘟疫,這些災難其實從來沒有避免過。文物不能說話,但它一直默默地在這里,讓我們看到它就想起來我們曾經(jīng)走過的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