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鐵鍬,風沙、日曬……
塞北左云,雁門關下。年復一年,“老兵”用生命的年輪,把荒灘變?yōu)榫G野——樟子松、云杉、楊樹、沙棘,一排排、一行行,漫山遍野……
張連印在山西大同左云縣種下的“綠色長城”(9月29日攝)。新華社發(fā)(丁美寧 攝)
退休18年來,“老兵”帶領鄉(xiāng)親們已為家鄉(xiāng)種下200多萬棵樹。
“老兵”名叫張連印,今年76歲,河北省軍區(qū)原副司令員,少將軍銜。
他戎馬一生,本可以選擇安度晚年,卻飲風咽沙、傾盡所有,身患癌癥仍植樹不已,在家鄉(xiāng)建起了一道造福百姓的“綠色長城”。
張連印在山西大同左云縣張家場鄉(xiāng)張家場村的苗木基地自學苗木知識(10月3日攝)。新華社發(fā)(步豐峰 攝)
共產(chǎn)黨員的人生底色:“為黨和人民做事不覺得辛苦,反而很快樂”
“為何選擇了這條千辛萬苦的植樹路?”有太多的人不解。
“植樹造林、防風治沙,利國利民,造福子孫。”張連印說。
2003年,山西省左云縣,張連印退休后返回家鄉(xiāng)。
出人意料,卸下鋼槍的張連印竟扛起了鐵鍬。這位從張家場村走出的軍隊高級干部,退休后要回鄉(xiāng)種樹?!
“植樹可以防風固沙,改善家鄉(xiāng)自然環(huán)境。我沒有萬貫家財,植樹造林是最現(xiàn)實的選擇,有多少錢種多少樹。”反復琢磨,張連印選定了這條路。
當時,沖著他的名望,企業(yè)紛紛拋來橄欖枝,“想要賺錢很容易”。
可張連印心里,通透如鏡:“我只想用有限的時間、有限的精力、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為家鄉(xiāng)人民做點事。”
鄉(xiāng)親,在張連印心中的分量很重。他4歲時父親去世,6歲時母親改嫁,撫養(yǎng)他長大的奶奶爺爺也在他13歲和16歲時相繼去世。
“吃百家飯、穿百家衣,我才能長大,鄉(xiāng)親們對我的恩情一輩子也忘不了。”他記得,小時候有時窮得連鞋子都沒有。
57年前的那個早晨,張連印終生難忘——
村里鑼鼓喧天,這個19歲的青年要去當兵了!
戴紅花、騎大馬,鄉(xiāng)親們把炒好的瓜子、煮熟的雞蛋塞滿他的口袋……
“你們?yōu)槲掖骷t花,我把決心來表達,到了部隊聽黨話,黨叫干啥就干啥!”歡送會上,作為新兵代表的張連印即興創(chuàng)作了快板。
這句話,他記了一輩子,也做了一輩子。
參軍第二年,由于表現(xiàn)優(yōu)異,他光榮入黨,此后,一路從普通一兵成長為高級領導干部。
戎馬倥傯40載,每個崗位張連印都成績斐然——
當戰(zhàn)士,他年年是“五好戰(zhàn)士”;當連長,他被評為北京軍區(qū)“四好連隊”優(yōu)秀代表;他從團長、副師長,干到師長、副軍長、省軍區(qū)副司令員,被授予少將軍銜。
2003年3月,張連印退休了。他認真地對老伴說:“我是退休了,沒職務了,可我的黨員身份還在,這是我一輩子的職務。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也是我一輩子的義務。”
張連印的家鄉(xiāng)左云縣張家場村,位于毛烏素沙地邊緣地帶,屬于京津風沙源治理區(qū)。全村土地超過一半都是荒山荒坡,風起沙揚。
張連印在山西大同左云縣摩天嶺土長城眺望苗圃、山林(6月13日攝)。新華社發(fā)(丁美寧 攝)
幾十年過去,鄉(xiāng)親們雖然從原先的土坯房搬進了磚瓦房,但光禿禿的荒山野坡卻沒有改變。
“綠化家鄉(xiāng)、造福鄉(xiāng)親,就是我‘人生最后一個戰(zhàn)場’。”當年10月,張連印帶著妻子王秀蘭回到家鄉(xiāng),打響了植樹事業(yè)的“第一戰(zhàn)”。
但,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始料未及。
左云土地貧瘠,樹木成活率低。第一年,張連印從右玉買了1萬棵樟子松苗,結果第二年全死了;再栽,6000棵樹,又死了……
“祖宗三代都栽不活,你回來就栽活了?”“發(fā)小”胡萬金,看著他氣不打一處來。
樹全死了,老漢傷心了,但更不甘心。他購書自學,上門請教專家,還跑去外地的林場學習,每遇到一個會種樹的人,就拉著人家打破砂鍋問到底。
栽了死、死了再栽……和他一起回鄉(xiāng)種樹的妻子記得,種樹的頭幾年,臉和耳朵常常被風吹得掉皮,嘴上起水泡腫得老高,有時水泡裂開,鮮血就順著嘴唇流下來。
一次大女兒回鄉(xiāng)看望,竟沒認出迎面走來的父母,看著被風沙吹打得“面目全非”的兩位老人,心疼得直流淚。
而張連印有自己的“苦樂觀”:“我種樹,為黨和人民做事不覺得辛苦,反而很快樂。”
如今,昔日的荒山,已松濤陣陣。
張連印(右)與老伴王秀蘭、兒子張曉斌在山西大同左云縣張家場鄉(xiāng)北梁山坡一起澆水(8月16日攝)。新華社發(fā)(丁美寧 攝)
沖鋒陷陣的軍人本色:沒有戰(zhàn)勝不了的困難
山坡上,張連印干完活便席地而坐,講起話來中氣十足。很難想象,他曾徘徊在生死線上。
2011年,得知自己身患肺癌,張連印只說了句“冷靜面對,科學治療”。手術前,他默默地把這些年種樹欠下親朋的錢一一還清,甚至去照相館拍好了遺照。
只是,樹還沒有種完。手術后的張連印實在等不及,第二年正月就拉著妻子回鄉(xiāng)了。
一如往常,他們沒有找人接送,老兩口從石家莊坐火車睡一晚,早上五點多到大同,又坐客車到張家場村。
“要是我不回來,這攤事就散了。”他壓根兒沒有想過自己的身體,滿腦子都是種樹。
回到植樹的基地,張連印立馬裝上樹苗和鐵鍬,坐著他的“專車”上山了——這輛不到5萬元買來的面包車,6年間跑了近20萬公里,“拉工人、拉工具、拉樹苗,出溝入嶺,都是他那車。”左云縣委組織部副部長池恒廣說。
左云縣的綠蔭不斷擴大,他體內(nèi)的癌細胞也在瘋狂生長。2014年,他的肺癌出現(xiàn)骨轉(zhuǎn)移。這次,住院一個月后,他又一次回鄉(xiāng)種樹了。
“癌癥要科學治療,種樹也要堅持到底。”張連印堅定地說。
有人說,何必這么較勁?可軍人出身的張連印就是這樣,一如他的微信簽名:堅強、堅韌、堅毅——
如今,植樹成活率達到了95%以上,他帶領鄉(xiāng)親們?yōu)榧亦l(xiāng)種下200多萬棵樹。
如今,張連印依然走路飛快、精神抖擻。
華夏大地上,創(chuàng)造奇跡的又何止張連??!
60萬米高空上的衛(wèi)星,忠實記錄下綠色合圍中逐漸“消失”的毛烏素沙地——
一個坑一個坑種樹、一鍬一鍬鋪設沙障固沙,人們前赴后繼,用一個甲子的歲月,在昔日的不毛之地播下喬、灌、草科學配置的綠色屏障,讓絕大部分沙化土地得到治理,使之成為全球荒漠化防治的典范。
“千千萬萬個張連印,創(chuàng)造了從‘沙進人退’到‘綠進沙退’的生態(tài)奇跡。”審計署自然資源和生態(tài)環(huán)境審計司高級審計師羅濤感慨地說,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共產(chǎn)黨人推進生態(tài)文明建設的成功實踐,閃耀著中華民族永續(xù)發(fā)展的“精神密碼”。
“30年是我的‘目標’,種樹要種到88歲!”張連印說:“每天和樹打交道,和老百姓在一起,心情好身體就好。”
在他的帶動下,山西省左云縣林木覆蓋率由2003年的38.6%上升到現(xiàn)在的45.03%,增長了6.43個百分點,張連印被群眾稱為“綠化將軍”。
張連印在山西大同左云縣張家場鄉(xiāng)北梁山坡種樹時搬運樹苗(7月16日攝)。新華社發(fā)(丁美寧 攝)
心系群眾的“公仆”角色:永不忘這一方水土一方鄉(xiāng)親
秋日的午后,松濤陣陣。站在張家場村山頭的小亭子里,張連印遠遠近近地望著,放聲唱起了他最愛的歌——
“不管你多富有,不論你官多大,到什么時候也不能忘咱的媽……”
18年間,就在這片腳下的土地,他帶領鄉(xiāng)親們植樹1.8萬畝,其中6000畝是義務植樹,1.2萬畝是京津風沙源治理工程。
200余萬棵樹,他分文不取,簽下協(xié)議:“一不要林權,二不要地權,30年后無償交還集體。”
創(chuàng)業(yè)初期,張連印拿出了全部30萬元積蓄,大女兒張曉梅用房子抵押貸款20萬元,兒子張曉斌拿出積蓄10萬元,小女兒張曉花將3萬元轉(zhuǎn)業(yè)費和訂婚時公婆給的2萬元墊入。后來張連印又兩次向銀行貸款。
然而,村子里張連印自家的老屋,卻坍塌得不像樣子。
本族的老人勸他:連印啊,你就不想想自家?你家的老屋還是花些錢翻蓋一下吧。
張連印卻說:“我還是把有限的資金用在綠化荒山上吧!”
生態(tài)改善后,鄉(xiāng)親們感念張連印的事跡,自發(fā)籌錢建了一座涼亭,想取名叫“將軍臺”,卻被張連印制止,后來立起來的是“張家場鄉(xiāng)萬畝小流域綜合治理工程紀念碑”。
2015年,兒子張曉斌離開部隊選擇自主擇業(yè),回村跟著父親種樹。
有人不解:“難道您就沒想過利用自己的資源讓兒子在部隊獲得更好的發(fā)展嗎?”
張連印回答:“百姓的認可、良好的家風,就是我留給子女最好的‘財富’。曉斌和鄉(xiāng)親待在一起,做這樣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很好。”
他和群眾打成一片,吃農(nóng)家飯、干農(nóng)家活、說農(nóng)家話,誰家有個家長里短,都請他出面主持。在他資金短缺時,3位村民貸款30萬元借給他,連借條都不用打。
張連印(右)與兒子張曉斌在山西大同左云縣張家場鄉(xiāng)北梁山坡巡查樹木生長情況(9月28日攝)。新華社發(fā)(丁美寧 攝)
多年來,張連印吃的是土豆白菜豆腐,最喜歡穿的就是一身舊款迷彩服;逢年過節(jié),他都要買東西去看看村里的困難戶……
村民們都說他,“從來不擺譜,看不出是個將軍。”
而妻子王秀蘭最明白他,“如果鄉(xiāng)親們覺得他和他們一樣,他就高興。”
在張連印的日記本上,記錄著一些點滴小事——
“拿完藥,在醫(yī)院門口點了一碗面,自己來了個光盤行動!”
“從左云去大同,坐了公交車,又一次低碳出行。”
……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如今,張連印的植樹基地成了右玉干部學院的教學點,最初被命名為“將軍林”綠化基地,他把“將軍”二字換成了“清風”。
黨和國家大大小小的提倡和要求,他悉數(shù)踐行,理由只有一個,樸素而熾熱:
“是黨把我從一個孤苦的放牛娃培養(yǎng)成一名將軍,是鄉(xiāng)親們讓我過上現(xiàn)在的日子。永不忘這一方水土一方鄉(xiāng)親,黨組織是我的家,家鄉(xiāng)父老是我的母親。”(參與采寫:周仁、劉松峰、李紫薇、屈婷、黃一宸、田定宇)(記者黃明、吳晶、賈啟龍、王菲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