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堅硬的石頭相比,再粗壯的陜北漢子也顯得太柔弱了。石頭存在億萬年了,而他們只是這世界上幾十年的存在;石頭經(jīng)歷無數(shù)次的雨打風(fēng)吹也依然完好無缺,而他們?nèi)舨恍胰卷?,就有可能需要休息好幾天?/p>
早在4300多年前,他們的祖先就在一片蒼茫中開山破石,建造成了石峁古城。今天,他們親手開山破石,讓無數(shù)高樓平地崛起,巍然峨然。他們從石層上開鑿下重重的大碾盤,一個人也能用鐵釬把它揭起來?,F(xiàn)在,隨著轟隆隆的幾聲巨響,石頭沖天而起,又紛紛撒落下來,若天女散花般落了一地。
是他們,破開了石頭,雕琢著石頭。
他們大都當(dāng)過放羊娃。他們現(xiàn)在看見這些亂石,覺得每塊石頭都像綿羊,綿羊的耳朵好像還在動,綿羊好像還能發(fā)出咩咩的叫聲。他們笑著摸了摸石頭,要跟這些亂石作一次長長的對話,要讓這些亂石為多彩的愿景添上最美的一筆。反正不管怎么看,他們都像一群藝術(shù)家。
自古以來,我們中國的建筑多是用木材作原料,亭臺樓閣,秀氣典雅。而在陜北,天旱少雨,木材稀缺,就因地制宜,砌筑粗獷的石窯、石墻、石路、石塔。除此之外,石頭的物什舉目皆是:石磨、石碾、石槽、石缽、石臼、石灶臺、石凳、石桌;還有石頭的藝術(shù):石窟、畫像石、摩崖石刻、石牌樓、石獅子。緣于這些,在黃土高原上,成就了一批好石匠。
而現(xiàn)在,在眼前,是一片已被打成方形料石的世界。他們坐在石頭上,每人一副鐵錘和鋼鏨,進(jìn)一步打鑿石頭。四近的草木,一滴露水也沒有,全都昏昏欲睡。天上呢,無風(fēng),無云。烈日如火,炙烤著他們。
“咣咣咣”的聲音震響在山谷,他們在打石頭。
氣出丹田,流轉(zhuǎn)腕指,既用蠻力,又使巧勁,鐵錘起落,石末四濺。料石上,該鏨的鏨掉,該留的留下,道道紋路,構(gòu)成了美麗的圖案。不知何時,歌聲起,一人唱,眾人和。歌的節(jié)奏就是打石的節(jié)奏,嚴(yán)絲合縫。那是勞動之歌、曠野之歌。他們以歌聲調(diào)節(jié)呼吸,調(diào)節(jié)情緒,消解疲勞,互相鼓舞。他們雖然性格各異,有的張揚,有的低調(diào),有的幽默,有的不茍言笑,但他們都很自信,他們的心里都有一片滾沸的激情,他們都在凝神篤志地打鑿著石頭。
在他們手下,石頭在變化,石頭在重生。他們的歌,是力量的張揚,也是信心的展示。
他們的歌,越唱越響。山川、大地、樹林、草木也跟著律動。當(dāng)他們唱到最動情最亢奮時,仰頭向天,物我兩忘。這時候再看看他們吧,他們目不視手,他們的眼睛好像只是在望天望云;他們動作純熟,游刃有余,完全成了盲打盲敲,但手下卻錘錘都準(zhǔn)確無誤。他們唱著打著,打著唱著,越唱越忘情,越打越迸發(fā)出生命的激情。
在鐵錘和鋼鏨的伴奏下,在動聽的歌聲中,月亮升起來了,月光如水,潑了滿地,也潑在石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