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名也叫乳名，說白了就是最親近的人給孩子取的愛稱。小名叫著親切，聽著入耳，記著容易，充溢著濃濃的愛意，蘊(yùn)含著美好的祝愿。在青海，更是有“若要好，小名叫到老”的說法。
小名究竟起源于何時，學(xué)者們尚無明確定論。清代楹聯(lián)學(xué)家、經(jīng)學(xué)家梁章鉅在《浪跡叢談》中認(rèn)為，小名至少可以追溯到春秋戰(zhàn)國以前。這種說法能找到許多實(shí)證，比如孔子小名叫“丘”、晉成公小名叫“黑臀”、晉獻(xiàn)公小名叫“蠆”、齊桓公小名叫“小白”、鄭莊公小名叫“寤生”、周桓公小名叫“黑肩”、楚公子子皙小名叫“黑肱”、衛(wèi)定公之弟衛(wèi)子叔小名叫“黑背”等等。
《漢書·高祖紀(jì)》中說：“俗呼老大每為阿負(fù)。”從西漢到唐代，人們起小名時多習(xí)慣以“阿”字打頭。比如漢武帝的陳皇后小名就叫“阿嬌”，一代奸雄曹操小名叫“阿瞞”，三國時期的東吳名將呂蒙小名叫“阿蒙”，蜀漢后主劉禪小名叫“阿斗”，隋煬帝楊廣小名叫“阿度”。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卷一中說：“玄宗，禁中嘗稱阿瞞，也稱鴉。”說明唐玄宗李隆基，小名叫“阿瞞”或“鴉”。南宋劉昌詩注意到古人小名以“阿”字起頭的現(xiàn)象，在其所著的《蘆蒲筆記》卷一中說：“古人稱呼每帶阿字，以至小名小字見于史傳者，多有之。”清代大學(xué)者趙翼也在其所著的《陔馀叢考》卷三十八中說：“俗呼小兒名，輒曰阿某，此自古然……各處方言不同，而以阿呼名遍天下，無不同也。”
魏晉南北朝以后，小名用“奴”字煞尾的多了起來，這與佛教的流傳和興盛有很大的關(guān)系。西晉大富豪石崇小名叫“齊奴”?！稌x書》說他“生于青州，故小名齊奴”。元代陶宗儀的《說郛》中記載，西晉文學(xué)家、古代四大美男之一的潘岳小名叫“檀奴”。書法家王獻(xiàn)之小名“官奴”，東晉宰相謝安之弟謝石小名“石奴”，北朝詩人盧思道小名“釋奴”，后唐閔帝李從厚小名“菩薩奴”，陳后主陳叔寶小名“黃奴”，隋文帝楊堅之父楊忠小名“奴奴”，李白給女兒取小名為“明月奴”，唐玄宗時的奸相李林甫小名“哥奴”……據(jù)周一良先生考證，“阿奴”一詞本來是長對幼的一種昵稱，后來才直接用作小名。而以“奴”字煞尾的小名，很可能是小名阿奴的一種變格，因此也算是一種昵稱。同時，這也是一種佛教東傳的產(chǎn)物。
《本草綱目·草部》第十五卷記載了中藥劉寄奴名字的來歷：“南朝宋高祖劉裕，小字寄奴。微時伐荻新洲，遇一大蛇，射之。明日往，聞杵臼聲。尋之，見童子數(shù)人皆青衣，于榛林中搗藥。問其故。答曰：我主為劉寄奴所射，今合藥傅之。裕曰：神何不殺之？曰：寄奴王者，不可殺也。裕叱之，童子皆散，乃收藥而返。每遇金瘡傅之即愈。人因稱此草為劉寄奴草。”后來，劉裕馳騁疆場，用這種草藥治愈了無數(shù)受傷的將士，終于建立了劉宋，做了皇帝。這種草藥也因是劉裕發(fā)現(xiàn)的，所以便用他的小名“寄奴”來命名，稱之為“劉寄奴”。
從宋代開始，就鮮見以“奴”字煞尾的小名了。人們給孩子起小名喜歡以賤物或丑陋字命名之，比如王安石小名“獾郎”、辛棄疾的兒子小名“鐵柱”等等。宋代無名氏《道山清話》一書中寫了歐陽修的一則軼事：“一長老在歐陽公座上見公家小兒有小名僧哥者，戲謂公曰：‘公不重佛，安得此名。’公笑曰：‘人家小兒要易長育，往往以賤名為小名，如狗羊犬馬之類是也。’聞?wù)吣环輰Α?rdquo;歐陽修拿僧哥與狗羊犬馬相提并論，雖是為了回?fù)裟俏婚L老，但也可以反映出宋代人對取小名的態(tài)度。
在中國，似乎每個地方都有“賴名好養(yǎng)活”的說法。當(dāng)然這個賴名是指家里人叫的小名。大名誰都想起得文雅響亮?！栋谆⑼ǖ抡?middot;姓名》中說：“名者，幼少卑賤之稱也。”梁章鉅《浪跡叢談》卷六“丑名”中也說：“古人以形體命名，如頭、眼、耳、鼻、齒、牙、手、足、掌、指、臀、腹、臍、脾之類皆有之。至以畜類命名，尤古人所不忌。”比如漢武帝小名就叫“彘”，豬的意思。西漢才子司馬相如小名叫“犬子”，東晉詩人陶淵明小名“溪狗”，東晉畫家顧愷之小名“虎頭”，唐晉陽公主小名“兕子”，唐壽昌公主小名“蟲娘”，白居易有個侄子小名叫“阿龜”，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小名“佛貍”，西魏權(quán)臣宇文泰小名“黑獺”，后周太祖郭威小名“雀兒”，宋孝宗趙眘小名“小羊”……
歷史上一些名人的小名都很有意思?！逗鬂h書》的作者范曄，小名叫“磚兒”。據(jù)說是因?yàn)榉稌系哪赣H在如廁時生下他，導(dǎo)致額頭被磚頭碰破，所以起了這個小名。宋代邵博的《邵氏聞見后錄》卷三十中寫道：“王荊公之生也，有獾入其室，俄失所在，故小字獾郎。”意思是王安石出生時，家里跑進(jìn)來一只獾，轉(zhuǎn)眼又不見了，于是就給他取小名為“獾郎”。五代十國時吳越國的創(chuàng)建者錢镠，小名叫“婆留”。據(jù)說錢镠出生時相貌奇丑，且房屋被一團(tuán)突然出現(xiàn)的紅光所籠罩。他的父親認(rèn)為這是不祥之兆，就想把他丟到水井里去。但錢镠的祖母卻堅持要留下這個孫子，于是就給他取了“婆留”這個小名。北宋大臣時彥，是宋神宗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的狀元，他的小名叫“十狗”。據(jù)說他出生時，家中的母狗生了九只小狗，而他是作為第十個新生命誕生的，于是他小名就叫“十狗”。據(jù)說郭沫若的母親十月懷胎時，曾夢見一只小豹子咬住她左手的虎口。于是，郭沫若出生后小名就叫“文豹”。
過去，一個人的大名只有在學(xué)校、單位這些正式場合才有人叫。只要一回家或者在大街上碰見街坊，人們還是會稱呼其小名。有時候，別看街坊四鄰跟你熟的不能再熟，但他們不見得知道你大名叫什么。甚至于自己的爺爺、奶奶上了年紀(jì)，孫子、孫女們的小名喊慣了，大名竟也會想不起來。過去到農(nóng)村打聽一個人，你說出這人的大名來，往往沒人知道。但只要一說出這人的小名，鄉(xiāng)親們就會恍然大悟，熱情地對你說：“哦，原來你問的是那個尕娃嘛。他家就在前面第二個巷道，北面第三個大門。”
過去在青海農(nóng)村，孩子們的小名有時起的很隨意，甚至往往就以孩子出生時家里老人的年齡作為小名。據(jù)說，這樣一是為給老人添福添壽，二是希望初生的孩子也能健健康康地活到老人的年紀(jì)。比如孩子出生時，他的祖父正好六十九歲，那這個孩子以后就叫“六十九”。如果孩子的出生讓這個家庭變成四世同堂，就給這個取小名叫“四輩兒”。還有一種情況，叫“老頭上得下的”，意即老來得子。比如孩子出生時，他的父親已經(jīng)五十六歲了，那么以后就叫這個孩子“五十六”。古代也有用數(shù)字作為小名的，像唐朝詩人劉禹錫就被稱為劉十九，白居易被呼為白二十二，高適被叫作“高三十五”等。但這一類小名是按同輩兄弟大排行算的，跟上面說的又不一樣。
如果小孩子出生時，家里正巧有喜事，就管孩子叫來喜、來福、尕喜兒或雙喜、壽兒、長壽子。要是父母不想再生孩子了，希望就此打住，那就給孩子取小名尕住子、住姐子。比如一對夫妻已經(jīng)生了九個孩子，就會給老九取個小名叫九住兒。要是前面已經(jīng)生了個男孩，現(xiàn)在生的是個女孩，就可能管小姑娘叫跟兄、連兄、領(lǐng)兄之類的小名。過去在那些重男輕女的家庭里，如果生了男孩，就會叫寶兒、尕寶子、柱兒；如果生了女孩，就會叫招弟、引弟、來弟之類的小名。作家陳彥的長篇小說《主角》里的女主憶秦娥，在學(xué)戲之前就叫易招弟。北京人藝曾上演過一部方言話劇《紅白喜事》。劇中那一戶河北農(nóng)家里，生了男孩，小名就叫熱鬧；生了女孩，小名干脆直接叫麻煩。
過去青海農(nóng)村醫(yī)療衛(wèi)生條件差，新生兒死亡率高。父母都盼望自己的孩子能健健康康長大，于是就會把那些體質(zhì)羸弱或者哭鬧不止的孩子“保”給別人，名義上把孩子寄養(yǎng)在別人家里，讓他們保佑孩子平安長大。這種習(xí)俗也叫“認(rèn)干親”。“認(rèn)干親”可不是隨便認(rèn)的，要先請那些裝神弄鬼的“陰陽”“法王”“法拉”“神娘娘”“古爾典”，根據(jù)孩子的屬相、生辰八字算出干爹、干媽的屬相、年齡，然后在親戚故舊、朋友莊舍中打聽條件相符的人家。打聽到了，就趕緊備好禮品去求人家。一般只要是找上門來要認(rèn)干親的，對方都不會拒絕。孩子如果“保”給了張家，那小名就是張家保；如果“保”給馬家，那就叫馬家保。如果是女孩的話，就叫張家存、馬家存。
有些人覺得凡夫俗子的保佑能力不強(qiáng)，就干脆直接把孩子“保”給神祇。“保”給灶王爺?shù)?，小名就叫灶家?；蛟畋Ｗ?；龍王爺?shù)脑?，就叫龍王保；山神爺?shù)脑?，就叫山神保；王靈官的話，就叫靈官保；九天玄女的話，就叫九天保；強(qiáng)巴佛的話，就叫強(qiáng)巴保……青海越弦《張連賣布》里就有這樣的唱詞：“我張連跪灶火手拉風(fēng)匣，叫一聲灶老爺娃的干大我的親家……”而張連的兒子小名就叫灶保子。正月里耍社火的時候，“胖婆娘”懷里抱的人偶叫“火神保”。不用說，這是“保”給火神爺了。要是女孩子被“保”給神祇了，就叫某某姐或某某存。比如“保”給觀音菩薩的女孩，小名就是菩薩姐；“保”給灶王爺?shù)木徒性畲孀印?/p>
有時候，孩子明明已經(jīng)“保”出去了，但還是體弱多病或哭鬧不止。這種情況就叫“冇保明”，意思是巫婆、神漢們出現(xiàn)了系統(tǒng)性誤差，算卦算得不準(zhǔn)，干親認(rèn)得不對，沒起到“保佑”的作用。于是，大人們又要興師動眾地再“保”一次。以至于有“保”了三次才終于“保明”的孩子，小名于是就叫三保。
過去還有一種“撞姓”認(rèn)干親的習(xí)俗，就是在占卜時并不指定干爹、干媽的屬相，而是讓孩子的父母抱著孩子，在天剛擦黑或清晨天剛麻麻亮的時候出門，把第一個碰見的男人或動物，認(rèn)作孩子的干爹。沒錯，如果碰見一頭豬，也要認(rèn)它為干爹。這個孩子的小名從此就叫亥姓子。如果碰見一條狗，人們往往就視其為山神。孩子的小名就會叫山神?；蛘呱酱孀?。我過去見過好幾個小名叫撞姓子的人，不用說，這名字就是這么來的。據(jù)說撞姓的時候，還要偷偷用煙頭或香頭在對方衣襟上燒個洞，不知是什么原因。
“保”出去的孩子，等到了七歲、九歲或十三歲以后，還要替他們“贖身”。“贖身”的時候，父母要備好煙酒、茶葉、布料、饃饃等禮品，帶著孩子到干爹干媽家里，說明來意，表達(dá)謝意。對方家里則要給孩子準(zhǔn)備全套新衣服，讓孩子穿戴整齊，坐在一個盛滿糧食并蓋著紅布的木升上，請一位在家修行的“老師傅”或能主持其事的老人，舉行一個簡單的儀式，才算是把孩子“贖”回自己家了。那些被“保”給神祇的孩子，則要由父母準(zhǔn)備好香火貢品，專程到寺廟、道觀里進(jìn)行布施、“贖身”。有一種迷信的說法，“保”出去的孩子到了年齡不“贖身”的話，就會影響智力發(fā)育，變成青海人常說的“咒世”“瓜娃娃”。過去，大人們罵那些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時，就會說：“這個娃娃就像么‘保’掉著身沒贖。”當(dāng)然，這些都是無稽之談。
翻開成書于光緒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六月的《丹噶爾廳志》，其中“義勇”一節(jié)記錄了清末同治以來，在丹噶爾（今湟源）歷次戰(zhàn)亂中捐軀的團(tuán)勇的名字。其中就不乏如李外家保、吳全神保、崔道德保、王灶家保、牛王保、劉馬王保、李家神保、史財神保、陳靈官保、陳馬祖保、李雷祖保、王護(hù)法保、王九天保、董菩薩保、包山神保、晁劉家保、姜娘娘保、張山神保、李神仙保、郭斗母保、甘福神保、王土主保、胡撞姓保等名字。說明“保”孩子、認(rèn)干親這一習(xí)俗，至少清末在湟源地區(qū)就已經(jīng)十分普遍了。這些名字同時也反映出青海漢族人的泛神信仰。說白了，就是什么神都信。
過去還有一類漢藏語結(jié)合“風(fēng)攪雪”的小名，如《丹噶爾廳志》卷八中記載的李滿木豆、王索南、吳才本他、伊冷他子、扈才冷扎西、劉才冷、扈卻群丹祝、謝巴花加、吳達(dá)娃等等。還有一種取小名的方法更簡單，就是直接用孩子出生時的體重來命名。如果孩子出生時是個八斤重的大胖小子，那小名就叫八斤。還有一些蘊(yùn)含著大人美好愿望的，比如希望家里的面柜時時刻刻都保持盈滿狀態(tài)，那就給男孩起個小名叫滿倉子，給女孩起個小名叫滿柜姐。還有人以孩子出生當(dāng)年的干支或?qū)傧嗳⌒∶?，比如虎娃子、尕虎子、尕老虎兒、寅虎兒、尕龍子、雞換子等等。如今要是哪個家長給孩子取了這樣的小名，長大了肯定會跳著腳埋怨這名字土得掉渣。
作為一種民俗文化，中國人的小名綿延至今。如今，走在大街上，我們能聽到家長們聲聲呼喚著洋洋、淘淘、圓圓、亮亮，甚至湯圓、糯米、薄荷等各種小名，聽起來既萌又可愛。而那些土味十足的小名，早已被掩藏進(jìn)歲月的塵霾，只能永久存留于人們的記憶深處了。
